第十一章 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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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姜桓泉逆着光走进来,殷寿放下手中的兵书,望着端庄的妻子,最终起身。 侍从在王妃院中摆上棋盘,为王爷倒上佳酿,又退到旁边候着。 姜桓泉落下黑子,开口道:“王爷明知郊儿的崇敬与景仰,他视你为英雄,为何不能对他多些关切之情?” 殷寿不可置否,只说:“皇城司近千名世家子弟,一视同仁,我若是给他优待,岂不落人口舌。” “王爷所言,与我所讲并不冲突。”姜桓泉轻声细语:“郊儿一片赤诚,何不多给他些关爱,动辄打骂,只会让他伤心。” “他又与你告状?”殷寿眼中忽又现出阴鸷,但是立即收敛了:“慈母多败儿,就是你太惯着他,才让他变得这么……” 蠢?赤诚?真挚?心思单纯?殷寿话停在嘴边,听夫人接道:“郊儿是敬重你。” “哼,他分明是胆大妄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可你并无阻止。” 殷寿淡然道:“不是有你在吗?” 姜桓泉不语,又下一子,“他加入皇城司是想为你分忧,想得到你的认可。他也从来不与我诉苦,怕我担心。你明明都知道的。” 他知道,但是他从来不承认。殷寿不是什么热烈的人,父亲从小偏心兄长,对他无半分兴趣,即使胜仗回朝,也对他无丝毫夸奖,殷寿本就情感淡漠。 感情这个东西,本就是世间最大的谎言,若不是需要后代继承,他根本不会有孩子,更何况做一个慈父? 在二人交谈间,棋盘上局势明了,白棋占上风,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块。 在殷寿往上位又下一子时,姜桓泉轻叹一声:“夫君明明只需再等上几子,棋局不攻而破,何必铤而走险呢?” 落子无悔,殷寿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夫人认为该如何?” “君子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容人所不能容,处人所不能处。” “夫人非含糊其辞之人。”殷寿为了赢执意冒进,又杀死大片黑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姜王妃如泰山岿然不动,缓慢落子,又说起另一件事:“我听郊儿说,此次大胜冀州,夫君带回一叛军之女,未斩首示众,反而献与太子殿下。” “她虽是反贼苏护之女,但深居后院,未动刀刃,未上战场,世间杀伐纷争,又岂是一介小女子所能承受,何必让她再陷窘境。” 殷寿神情似笑非笑,道:“皇兄身为东宫太子,身份尊贵,送她到皇兄身边分明是好事,夫人怎么能说是窘境呢?” 姜桓泉不语,素手一落,平路一子破开重重包围,天地一宽,不再受黑棋擎肘。 怎会如此! 殷寿认为自己稳cao胜券,逼得黑棋进退维谷,本该就此赢下一局,岂料局势逆转,黑棋竟然腾挪自如。 姜桓泉淡淡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何立于不败之地,夫君驰骋沙场多年,比我更懂兵法。” 殷寿沉思良久,还是放下手中的白棋,捧着酒樽小酌一口。 “夫人棋艺高超,为夫拜服。” 姜王妃轻笑一声,此时轻风抚过,树上花落,院中淡淡香气弥漫。殷寿沉默一会儿,又道: “若我将妲己带回,封为夫人,王妃当如何?” “……”姜桓泉目光落在远处,淡淡道:“我为正妻,替夫纳妾本是应尽之责,不敢有多余念想。” “是不敢还是不想?” “夫君是殷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岂会被儿女私情所困。” 二人是政治联姻,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与一个本朝不受重视的显贵家族之间的合作。夫妻间情分自然是有的,年少时也有过几分柔情的时候,他上战场她在京担忧、他受伤她处理伤口,礼数周全,却无半分激情,甚至如今离得越来越远。 殷寿野心勃勃,帝乙封他为寿王,即是断了正经争权夺位的可能,若想成大事,必须深思熟虑,好好谋划。他从来不与她讲,因为她是忠义之人,也是他内心深处约束的道德标杆,不会与偏执的他为伍。 殷寿道:“王妃只关心殷郊与妲己,却未曾想过我半分。” “我送与夫君的裘装,被夫君嫌弃不如军服,怎么还敢再讨嫌呢?” “哼。”殷寿又饮一口酒,“那日在军中,她给我舔舐伤口,我本想一剑杀了她,可最终也没下手。因为我想到二十年前,你也曾为我包扎,我才向父皇求了一纸婚约。” 父皇宠爱殷启,他南征北战,却得不到任何认可的话,还要被猜忌,受伤也只能自己扛着包扎,用烈酒消毒。仔细想来,也只有那时候的王妃见过他脆弱的这一面。 可惜,这婚约不只是两个人的,而是皇子与一个家族的联盟,她必须周正。 “当年我未问过你的意见,今日便听从你的,我即刻入宫,要回妲己。” 殷寿终于喝完酒,起身甩袖走了,姜桓泉盯着棋盘,一言不发。 时间流转,第二日夜间,龙德殿,庆功宴。 龙德殿是朝歌城中等级最高的皇权建筑,富丽堂皇,殿内鎏金彩绘,无数复杂的饕餮纹,皇帝所在基座以三层青白梯形石台,木质梯形主柱,往下是宽阔的朝堂与青铜器,厚重、肃穆。 帝乙位于基座之上,下面宽阔的朝堂两侧各以太子、寿王为首,坐满了大臣,中间留出空间,太监高宣:“殷商皇城司凯旋,特为陛下献战舞助兴。” 数十名来自皇城司的世家子弟手执盾牌、利剑,裸露上半身,浩浩荡荡,伴着萧笙音律献战舞,气势磅礴,彰显大商蓬勃的生命力。 殷寿起身向帝乙敬酒:“父皇,万寿。” 帝乙没有反应,闭着眼睛享受鼓笙乐,似乎没有听到,对面的殷启目光直直穿过中央献舞的青年子弟们,落在殷寿身上,充满嘲笑。殷寿面不改色坐下,酒樽轻放,示意宫女再倒酒。 战舞结束,声乐暂歇,帝乙身边的太监宣布奖赏。 先赏赐出征将领,又赏出征的数万亳城士兵,再体恤伤亡将士,最后才是皇城司的世家子弟。 皇城司战场上卓著,每人赏赐百金,然后表现突出的五位少将军各赏一箱光华闪闪的珍宝。 众人跪下告谢,又缓缓退下。 待殷郊等人换好衣服入宴,朝堂中间已有宫女献舞,丝竹笙鼓齐奏乐,场面活跃。 殷启抬着酒杯上了基座,敬酒帝乙:“父皇万寿。” 帝乙笑呵呵接受。 堂下的殷寿一怔,举着酒樽凝固片刻,垂眸自饮。 皇城司参加宴会的子弟中年龄最大也才刚及弱冠,众人享受着美食,大饮特饮。 殷郊身份尊贵,本该居于前面与其他几位尚书一列,可他只愿与皇城司其他同龄人一起往后方入席,笑呵呵饮酒。 崇应彪喝着佳酿,看着坐在一起的殷郊姬发二人,意有所指:“世子殿下,真是平易近人啊。” 与鄂顺同坐一席的姜文焕笑:“你不是说自己一个人坐,乐得逍遥自在吗?怎么酸溜溜的。” “哼。”崇应彪并未被激怒,他想,一个两个关系户,臭农夫也是阿谀奉承之徒,只有我品德高尚,我只靠自己。 酒宴过半,醉不成酣,中间舞蹈和表演换过一轮,太监突然过来说陛下唤世子上去。 帝乙拖着殷郊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说:“冀州之战,你做得很好,朕给你准备了特别的奖励。” 殷郊跪谢:“多谢皇祖父!” 帝乙从太监手中接过弓,亲自交给他。 这弓华贵,上端镶嵌绿松石,弓背铸有细细密密的铭文和饕餮徽纹图案,中心简单铸着“殷世子郊”四个字,既有身份,也有名字。 “郊儿喜欢吗?” 殷郊接过弓,露出一个孩子般稚气的笑容:“喜欢,多谢皇祖父,这弓真好看。” 这时殷启突然持剑上来,笑道:“父皇,儿臣为您舞剑助兴!” 帝乙大喜,直呼:“好!好!”顾不上和殷郊说话。 殷郊连忙拿着弓退下,回到席间,把弓给姬发看,姬发善骑射,弓这东西他最喜欢了。 他美滋滋想着,转头和姜文焕举杯喝酒,两杯佳酿下肚,他突然觉得奇怪,抬眼看见前面姜桓楚意味深长的眼神,姜尚书与他对视后轻轻转开眼睛。 他又和鄂顺饮一杯,感觉姜桓楚的眼神又落在他身上。 嗯?不是在看姜文焕吗?殷郊迷迷糊糊往姬发身上靠,低声问道:“姬发,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舅舅一直在看我?” 回答的是姬发诧异又细微的声音:“这上面是绿松石。” 怎么又扯到弓了,殷郊迷惑,思绪尚处在酒意中:“我知道啊,你看,我玉佩上也镶嵌有绿松石,更大,更漂亮,过几天我也给你雕刻一个。” 姬发恨铁不成钢,低声给他解释:“弓上有绿松石,这样的弓一般只赏赐给封爵的功臣或皇族。” 经过姬发提醒,殷郊酒瞬间醒了几分,眼神瞬间变得明亮,连忙抬头看姬发的脸:“当真?” 姬发点点头:“你平日接触的都是世间一顶一的东西,习以为常,对这弓自然看不上眼。” 陛下怎么会赏赐绿松石的弓给他,虽然此次冀州之战他确实表现出色,可毕竟只是世子,无爵位,承爵的寿王还在呢,怎么会越过父亲赏赐这弓给他。 他方才已经当面收了这弓,承了皇恩,现在拿在手里如烫手山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怎么办? “我只是不知道王爷怎么想。”姬发低声说。 殷郊抬眼望去,最前面的殷寿面色不改,沉默饮酒。 殷郊笃定说道:“父亲定不会有什么坏的想法。” 可王爷没想法,不代表其他人没有。 再看堂上,丞相闻仲与中央将军岿然不动,吃酒谈话;舅舅再次对上他的眼睛,小幅度对他点头,吏部姜尚书老神在在跟随音乐打着拍子,兵部鄂尚书不屑一顾,自顾自吃酒;还有几位侍郎、学士目光也频频投来目光,更不用说身后,皇城司其他子弟羡慕的眼光。 崇应彪他爹刑部尚书甚至举起酒杯,遥遥敬酒,殷郊如坐针毡,接受吗?还是假装看不到? 他向姬发投去求救的眼神:“姬发,怎么办?” 姬发一怔,双眼紧闭,晕倒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