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洞房花烛夜
不远处两根龙凤花烛悄然熄灭,白月在意识稳定后掀开头上的红盖头,这具身体的主人不知哭了多久,使得她睁着眼却只看到一片被泪水朦胧的鲜红,好像一汪泛浮不定的血海似的,乍一来有些唬人。 白月意欲伸手拭泪,手筋一痛,才发现腕口新鲜的疤,虽然伤口不深但也割到了血管,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一股股鲜血争先恐后的流进袖口。 有意思。白月随手摸出一方喜帕缠住伤口,循着脚步声抬头,对上一位推门而入的新郎。 凄冷夜风拂动新郎衣摆,在发现白月的注视后,新郎停止了脚步,便苍白着脸站在门槛之外,与白月两相望着。偏偏这时候白月也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远处宾客兴起的嬉闹声并着唢呐喜乐冲入白月耳朵,也冲击着前方新郎官单薄孱弱的身躯,屈辱、沉痛、愧疚等情绪在他漆黑的眼眸中排斥交融,他紧抿着几近透明的唇,生生抿出一圈干燥的沉色出来。 这时候白月也已经收到了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然后微微虚起眼,心道一句‘原来如此’。 怪不得大喜之日新人对望尽是凄凉,原来是一对生拉硬凑毫不匹配的怨侣。现下这具身体是当朝皇帝之女,一位尊贵的公主。而门前新郎是大将军爱子,也曾驰声走誉奔赴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最关键的是,两人还是指腹为婚,从娘胎里就有婚约。公主貌美,将军俊朗勇猛,本该是天作之合。但可惜,两个人都走错了路。公主娇纵过度失去帝心,而将军更难堪跟错皇子站错队,最终被送进东厂失去得以逞雄风的资本。 如此两个败将被迟来的圣旨凑到一起,是实打实的、人尽皆知的羞辱,自然也不会应那些虚情假意的祝福,自然怨恨满腹不得圆满。 但,白月并不是原来的公主。 她此刻看着门外受尽羞辱奚落的红衣新郎,望着那一张近乎无色的俊俏容颜,微微扯唇心满意足的笑开。 他合该这样,这是报应。白月心想。 随后朝着启明,放柔声音含笑轻声唤:“夫君。” “……”白月视力很好,能看到启明在这一瞬手指颤抖。 他眼神复杂,一时没有说话,走进门来没有看白月,转身关上了门。 古怪的报复欲使得白月唇角笑容越发甜蜜浓稠,她脉脉凝望着启明,直到他坐自己身边来。 “殿下。”启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手指拢在膝盖上紧抓着那一块凸起的骨,弄皱了喜服。 白月盯着他的手,看到薄薄一层皮肤下鼓起的青紫色血管。 她心一动,将自己的手覆盖了上去。一滴血顺着缠绕伤口的喜帕流到启明手上,烛火照成的暖光摇晃,启明像是被一烫,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出来。但白月的手太冰了,显得血更温肌肤而热,启明低垂着目光,看自己比白月大了好几圈的手被细长剥葱手一根根收拢合在手心,一时心乱如麻。他脑中乱哄哄,一时是年少青梅竹马,一时是要绵延到后半身的难言之痛,恍恍惚惚着,一时的血便融进喜字的红,于是他使劲眨了眨眼,好像被晃花眼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新郎低低叹气了声。 “你受伤了。”他将手从白月指间抽了出来,探了探对方扎着喜帕的手腕,一段红一段白很是分明。 “是啊。”白月慢慢解开喜帕,就这么一会儿帕子就黏上了血rou,便理所当然的撕下一层血皮,引得白月吃痛,双眼涌出泪水轻撕了声。 “……”启明按住了她想继续扯喜帕的手,“别动。” 白月看着他笼罩在泪花中的模糊容颜,细声:“夫君。” “痛。” 启明一下子站了起来,给白月演示了一番川剧变脸,又红脸变成白脸。 “……在这里等着。”他目光飘在白月周围,扔下一句话后就大步流星走出喜房,连门都忘了再关上。 白月眨眨眼,启明刚才的难堪与挣扎全映在她被泪水润得泛红的眼睛里,也更加滋养了她此刻唇边的笑容。 “真好。”她呢喃。 凄冷夜风灌进婚房,白月缓慢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去倚着门向那边喧闹的喜宴眺望,她看到了一条路,连接着喜房与喜宴,却并不光亮,只有寥落几盏暗红的灯。天边尽是明星,所以月光黯淡,夜风吹得脊背攀升一片小米粒,白月抱着冷木的胳膊,慢慢坐到了门槛上。伴随着这个动作,她听到了来自她头上衣饰上珠摇玉晃的声音。 周围不见半点人影,好一个尊贵公主的新婚之夜。 踏踏,略显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白月后知后觉嗅到了夜风中玉兰香,她见白色玉兰在寂夜绽放,花影在小路尽头摇晃于白墙。 香浮月动,影影绰绰现檀郎。 是启明。 白月看到了启明,启明亦看到了她,在整片寂夜中唯一亮着暖光的屋子前,倚门抱臂向他遥望冲他笑,云鬓花颜开口就是两个字。 “夫君。” 这一瞬间,煮沸了启明全身血液。他想起昔年随兄剿匪归来,夜半三更万籁俱静,整个城池都被寂夜吞没,是大嫂提着一盏宫灯带人在门口候着,姿态也与现在白月相仿。 恰如寻常夫妻…… 启明看到白月被也风吹得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加快脚步。 “等等。”白月又开口,用没受伤的手指了指启明越过的玉兰树,“夫君,为我折一支玉兰花吧。” 启明点头,转身折下一枝玉兰。 “殿下。”启明来到白月身边,递出一支玉兰。 幽香环绕,夜风吹响白月发髻上垂坠的小金叶片,她将手按在玉兰枝上却并没有接过,而是用一双明亮璀璨的翦水秋瞳将启明身影装满,轻轻吐出两个字:“错了。” 启明:“什么?” “不是殿下。”白月眨了眨眼,目光执着。 于是启明如纸白的脸一层层晕染出胭脂色,他到底还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郎。 他不开口,白月就自己说:“应该是娘子,或者,夫人。” “……” “夫君。”明亮的眼睛又涌出泪花,像星星掉进海水。 启明心下一软,开口:“娘子。” 他看着白月在红光与华服包裹下依然清瘦单薄的身体,忽然明白,白月和他其实是一样。 “更深露重,回房吧。” 顺着一支玉兰花,启明将白月拉了起来。 他去而复返,是带回来药粉与纱布。 “手伸出来。” 白月坐下,又向蹲下身的启明乖乖伸出手,手腕上的伤口不深已经不怎么流血了。 启明用湿毛巾一点点攒干净白月手腕上的血痂,先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才轻轻将药粉撒上伤口。血rou骤然被药物刺激,白月本能抽气,下意识想要收缩的手臂被启明轻而易举就抓获固定。 “一会儿就不疼了。”启明说着,向伤口轻轻吹了吹。 白月俯视着他被阴影修饰得轮廓更加分明的脸,看着他沁着一滴滴细汗的光洁额头,紊乱的呼吸喷薄在她伤口撩起绵长起落的痒意。白月深嗅一口玉兰花,在启明将纱布缠上第一卷时,低头亲吻少年眉心。 启明错愕,纱布脱手滚落,滑出一道白痕。 “夫君。”一点殷红口脂留在了启明眉间,如一颗艳丽的朱砂痣。不知为何,囍字前两个龙凤红烛重燃起两朵橘色的火,白月开合着被启明紧盯着的唇,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及的问题。“玉兰花香吗?” 启明:“香。” 白月用拿着花枝的手抚摸着启明侧脸,干硬枝条磕着海棠色的脸颊,少女声音黏腻:“那你要永远记得玉兰香的香气,永远记得……今夜。” 撩人的夜色撩拨香帐,就连窗外月色都如酒醉般摇晃。 可是在这正起旖旎的一瞬间,启明脸上却失去所有血色。 “白月。”气氛在启明冷硬声音响起的时候凝滞。 “你应该知道的。” 启明站了起来,他比白月高许多,又加之白月是坐着的,所有当他影子完全压在白月身上时便如小山倾,是十分沉重的碾压。 白月颤了颤蝶翅一般的眼睫,轻问:“我应该知道什么?” “我……亦非完人。”五个字,启明说得艰难,几乎在说出口的时候少年眼中明亮的光芒也随之熄灭,所以之后的话却说得顺畅了,“不能给你幸福。” 白月抬眼:“所以呢?” “我会想办法帮你离开。” “去哪里?” “京城之外。” “去京城之外做什么?” “找一个安身之处,寻一个……真正能给你幸福的如意郎君。”启明答,白月看向他那双好看的手,看到一滴血液从他掌心落到地面,与红绒喜毯混成一色再难寻觅。 “如意郎君?”白月顺着他话语重复,忽而展颜笑开,“明明就在我眼前,为什么要去他处寻?” 启明喉咙滚动,“白月,你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会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夫君。”白月似乎无视掉了他的话,牵起启明抠破掌心的手。 “你看。”她将自己与启明两只流血的手交叠在一起,眼神流露出疯魔一般的喜悦,“我们伤的是同一只手,你猜着代表什么?” “代表我们,是天生一对。” 说着,她低头吻上启明张开的手掌,甚至还抬眼看启明,轻轻舔掉渗血的伤口…… 妖姬艳鬼一般的暧昧诱惑神色。 “你疯了!”启明猛地收回手,带得白月踉跄险些跌落在地。 “没有。”白月抱住启明的腰,踮脚将下巴枕在启明胸膛,痴痴:“今夜你我夫妻洞房花烛。” “白月!”启明低吼了一声,随后又在与白月撕掉伪装的癫狂目光对望,继而落败般的合上眼,声音带上一丝委屈,“给我留一点……尊严。” 他几乎哀求的将白月推开,“我做不到。” 可白月冥顽不灵。 “你做不到,我做得到。夫君,交给我。” “说是洞房花烛夜,便就是要……洞房。”白月痴痴。 启明哪里明白,干脆破罐子破摔,想着左右不过是再难堪一场,便随着白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