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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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坚韧强大又庄肃可靠的青宇真人,就这样化作一阵风,如扬土浮尘,消弭于天地之间了。 闻此噩耗,兰珊心里不断回闪着两人相遇后的点点滴滴,紧接着眸光发暗,眼前一阵阵发黑。 即便她不断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想让自己别再那么不争气地晕过去,可事与愿违,不知是身体太弱还是打击太大,她终究还是软软地倒下了…… 等她再度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禁地之峰脚下的那座石屋中,还正躺在那青宇师徒三人为了与她契定命约,曾与她阴阳双修的石台上。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她忍着晕眩带来的恶心不适,强撑着坐起身,等捱过一阵天旋地转后,就像最近经常出现的情况那样,她脑海中的记忆又是渐渐重归清晰了。 之前,她想让白蛇带她来峰内,后者一直没松口答应。但是在晕过去前,她又迷迷糊糊地恳求了北华一遍又一遍,直至彻底晕厥。 现在看来,对方终究是应允了她,并兑现了承诺。 可北华本身似乎也不是能随便看见跟进入峰峦的,所以…… 兰珊刚刚思及此,石屋的门便被推开,百川走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柔和的阳光中,像是给兰珊一度晦暗至极的情绪撕开了一个口子,让她在近乎窒息的悲伤中得以重见天日。 明明才几天不见,但此刻青宇已然身故,百川和师弟凌若谷困守峰中,一切骤然而变,仿佛沧海桑田,兰珊与百川再相见,心中着实百感交集,又悲痛又愧疚。 “百川。”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却又如同近乡情怯似地,亦或者内心歉疚难当,总之,她本来下意识伸手想向他索取一个拥抱,却又在手臂抬起了一点的时候,硬生生顿住了。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 反倒是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主动走过来,张开双臂拥住了缓缓站起的她。 以往,百川在面对兰珊时,不管心下多么纠结挣扎,不管前路多么曲折难行,脸上总会带着温浅的笑意,可方才就在他进门的瞬间,兰珊总觉得他的表情有些许不自然,也许他依旧想要给她一个笑脸的,但又做不到。 这样一想,她越发觉得心头苦涩,唯一能寻求的慰藉便是用力回抱住他挺得笔直的脊背。 这样真切的拥抱,令她心里感到了一丝踏实,“是你接我进峰的吗?” “嗯,现在峰峦比之前更难进入,即便你之前得到了峰峦的认可,也还是需要守峰人的陪伴引导,才可进来。” “若谷呢?”她又问。 “他在峰顶守着,那处现在不能离人。”百川答,“这里食材简单,我刚给你做了个灵草甜水汤,你先喝一点。” 兰珊没有应声,她的手一点点抓紧他背后的衣服,仿佛是要从他身上汲取勇气,才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青宇,死了。” 她早就想说,可又一直不敢开口,她怕自己的情绪崩溃,她也怕自己又要晕过去,那她来禁地之峰的意义就没了。 青宇已死,这个事实其实两人都知道。甚至于,百川比她知道得更早,毕竟他应该全程亲历并见证了青宇的死亡。 但他依旧回答她,“是的,师傅他……仙逝了。” 就好像,他清楚她满心的悲恸无法承载,所以主动接过话,也接过了她情绪上的部分重负。 兰珊仿如迷途的孩子忽然看到了来寻她的灯光,在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是知道现在再多的安慰都是无用的,百川没多说什么,只是一直默默抱着她,等待她自己宣泄完情绪。看她终于哭累了,他才为她擦拭干净眼泪,而他自己面上也有两行清泪。 兰珊这才想到,他们师徒情分笃深,他二人又看着师傅为大义而死,只怕心中的悲恸比她只多不少。她又有什么脸面与资格,在百川面前这般放纵地哭泣? 她抬起手,也替他擦去泪痕。 “甜水汤还在锅上温着,我去给你端来,你且喝一点。”他勉强笑了笑,柔声说。 “不用了,我想现在就去峰顶。”兰珊摇着头,“青宇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我吧。我……带出去。我还想,见见若谷。” 她没有忘记白蛇的催促,敖潭的情况也日渐危急,还在等着她去救,留给她待在峰内的时间不多,所以释放了悲伤后,她还是选择双眼通红地向百川道出自己入峰后的打算。 “我在峰内会让你们分心分神,所以,我也不会待太久。”她口中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心里却已经将自己唾弃了千万遍。 “师傅没留下什么。掌门说会去含元殿取一套师傅的衣物,也好为师傅造一座衣冠冢。” “没留下什么”几个字,又让兰珊心如刀绞,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嗯,衣冠冢也、也好。”她想起自己和白蛇说好,不会参加青宇的葬礼,泪水再度泛滥难休。 百川轻叹一声,“师傅的责任在此,又或者说,我们守峰人的责任都在此。” 这是他们的使命,也是他们的宿命。可兰珊知道,如果她没有横插一手出现并骗了他们的真心血,至少情况不会忽然恶化到致命。 “喝一点吧,你等下要去峰顶,会有些辛苦的。”百川劝她,“悲伤本身就很耗费体力。” 而他后面这半句意有所指的劝慰,兰珊此时并未听出弦外之音。 在百川温柔的注视下,少女还是忍下心焦,勉强喝了小半碗甜水汤,但其实她根本食不知味。 看到她放下碗羹,他又是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真的不再吃点了吗?” “不吃了,”兰珊语气急切,“我想去峰顶。” 百川也没收拾碗筷残汤,而是立刻带她离开石屋前往峰峦顶部。 他们是御剑飞行上去的,兰珊被百川揽在怀中,恍惚间又想到了当初她还未与百川发生什么时,他带自己下山前往镇上的那段记忆。是自己的欺骗与诱哄,才令他一步步沦陷在她编织的谎言大网之中,最终付出了真心,也付出了真心血。 他为了她差点被白蛇“玷污”而怒起,也为了她是他的“meimei”而痛苦,他还为了能与她在一起,哪怕被青宇重罚受伤也不肯退缩…… 兰珊在他怀中闭上眼睛,感受着耳边的风声,直到落地后才再次睁眼。 百川先带她来到了峰顶的西南部。 青宇就是在这里抽出心脉,镇住禁地之峰的怒意的。 他身死于此。 百川拿出一壶清酒,倒了一杯递给她,她将酒水倾洒于脚下,泪水也同时滴落入土。 这是祭奠,也是告别,更是她无声且无用的忏悔。 待到她平静下来后,百川便又带着她去往峰顶的神殿。 在看到那座宫殿的一瞬间,兰珊心中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曾经见过它。但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上一次被一阵怪风卷上峰顶后,就彻底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被带回峰外的含元殿了。 青宇的尸身便是被送入殿中,再被峰峦彻底“吸收”了。 兰珊膝盖有些发软,百川扶着她一步步走近宫殿。 殿门是紧闭的,可兰珊能感觉到,门后存在着汹涌可怕、又可能随时失控的力量。这并不是她的凭空想象,而是她心里就是存在着这样模糊的认知。可她若是没来过宫殿前也没经历过什么,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认知呢?只因她此刻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死去的青宇身上,所以未曾发觉这其中的矛盾之处。 在她踏上宫殿前第一层台阶时,百川拦住了她。即便峰峦认可她进入,但她终究不是守峰人。但她又带着三个守峰人的真心血,峰峦之怒又跟真心血的缺失息息相关,所以,在无法判断宫殿对她的态度前,还是别试图靠近殿门为好。 兰珊没有反对,听话地停下步子,跪在了台阶上。 “他是……去了这里面,对吗?”她的手抬起,像是想要虚空触碰那扇朱红色的殿门,又似乎想要穿过大门,去触碰她曾经的所爱。 “是的。”百川简短地回答了她的话。 其实青宇是死后才被徒弟们把尸体送进殿内的,但因为这是他本人死前的遗愿,所以两人言辞中都默认是青宇主动“走”了进去。 他魂消于此。 百川又为兰珊倒了一杯清酒,看着她将酒杯倒倾,酒液洒落于台阶之上。 他弯腰坐在了她身侧,将酒壶放在了旁边,“还有半壶,留待我与你喝。” 沉浸在悲伤中的兰珊正垂头看着台阶上很快就被风吹得半干的酒渍,闻言也没听进去多少,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忽然传来凌若谷讶然的声音,“兰珊?” 兰珊转头。 一贯面色冷然的年轻男人目光中闪着难以置信,他快步朝她走来,“你是怎么进峰的?还来了这儿。” 他直接蹲下抱住了她,好一会儿才将她放开,仔细检查她有没有事。 兰珊闻言有些奇怪,凌若谷怎么好像一副全然不知她会来的样子? 她转头看向百川,他只是坐在旁边,对她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恶意没有看向凌若谷。 兰珊心下立觉古怪,不过她还是开口对凌若谷说,“是北华真人把我带到山下,百川带我来山顶的。” 凌若谷的表情立刻有些难以形容,他的眼神像是震惊,又像是意外,但随即又似乎有了一丝了然,以及更多的悲伤,“兰珊,你……” 兰珊忽然注意到,他的手臂上缠着两条黑色布带,就像是戴着两道黑色的袖章——是那种简易的孝箍,如若家中有人去世需要戴孝,便在手臂上缠上一条黑布,以示奠念怀思。 可为什么,凌若谷手臂上的黑色孝箍,是两条? “师傅虽用自身解除了此次峰峦的大危机,可宫殿祭祀一旦开始,便不可停下。想保天下三十年内平安无怖,还需要守峰人的活祭。师兄他,也已追随师傅而去了……”凌若谷的声音沙哑又痛苦,“兰珊,你要接受事实。” “若谷,你别开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兰珊说,即便她知道,凌若谷不是会开玩笑的个性,更不会拿百川的生死当做玩笑。 “百川他明明……”她的思绪混乱至极,一面阻止凌若谷继续说下去,一面看向百川,“……明明就在这里啊……” 她看向陪她坐在台阶上的年轻男子,后者的微笑一如既往,只是身形却在阳光下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兰珊忽然想起,石屋的门被推开,百川走进来时,他那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还有在劝她喝一些灵草甜水汤时,他说:“悲伤本身就很耗费体力。” 兰珊伸手想要去挽留他淡得几乎要看不清的身影,十指抓握之间,却误将一旁的酒壶碰倒,壶盖歪开,剩余的酒水洒了一地。 她的脑海中像是有什么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想起就在方才,百川对她说,“还有半壶,留待我与你喝。” 他为她备了一壶清酒,一半陪她祭给了青宇;还有一半,他留给了自己。 留待我与你喝,其实说的是:留给你来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