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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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到宫中,将对王妃的处置向皇上和太后说一说。 我本要先去见啟赭,小宦官告诉我,皇上正在御书房议事,我便转而去见太后。 太后听完我对王妃的处置,没说什么,半响后才半闭着眼道:「唉,哀家当日替你做媒,是觉得李岄为人方正,其女肯定教养用心,是个品行好的大家闺秀,那时候王勤、云棠亦都托过哀家,也想把女儿嫁给你,哀家在这三个姑娘中斟酌,王勤的女儿也是个端正的闺秀,但长得不如李岄家这个好,怀王这样的品貌,要个佳人才配得上。云棠的闺女长得好,可听说脾气不大好,小云毓那么伶牙俐齿的,在家里都怕他jiejie。而且云棠是皇上的太傅,和你算同辈,他女儿再嫁给你,这不是乱了辈分么,所以挑来拣去,选了李岄家的,谁曾想是这样。竟是我错了。」 我坐在下首赔笑道:「怎么可能是太后的错,王妃这样,错大都在我身上。」 太后睁开眼睛道:「胡说,怎么能是怀王的错,王妃在娘家时不是就和侍卫好上了么。李岄在朝廷里是个忠臣,怎么在家里如此糊涂,女儿居然这样!」 我道:「李大人忙于政务,疏忽家事情有可原。而且,王妃在娘家时,养在深闺中,说句粗俗的,哪有少女不怀春,她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读过几首才子佳人的诗,见了个年轻的男子就暗许了芳心,这本是常有事,肯定没真做过什么。等真出嫁了,就能把此事忘了。偏偏她嫁过来之后……」我垂头叹息,「我冷落她,她方才……所以我不太怪她。」 太后掏出一块手帕,擦擦眼角,「怀王啊,听你这样说,哀家忽然有些心酸。也是怀王妃没福分,你胸襟又宽,气量大,又如此体贴,对女人其实也……怎么就……要么这样,哀家再给你做一次媒,一定给你选个好的,我娘家有个小表妹,也和怀王一样,年纪不大,辈分高。今年十七岁,还没定人家,那孩子多半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又乖又聪明,只是有些害羞。属相和你也合,要么我明儿让人拿张画像去怀王府,你先看一看。」 我在心里叹息,太后对本王的防范真的是一丝一毫都不放松,我娶了王妃的这些年,每月总有两三次,王妃会被太后接进宫里说话。如今王妃刚进了尼姑庵,她又要按自己的小表妹给我。 我有意沉默片刻,才道:「太后的表妹,肯嫁给臣是臣三生有幸,只是,我的那些难以啟齿的癖好,太后也知道……哪家小姐嫁给我不是白白耽误……」 太后坚持不懈地道:「哀家觉得,怀王的爱好不过是一点年轻风流的毛病,怀王也放心,我的那个表妹,又本分最温柔,绝不拈酸吃醋,怎么在外头风流,家里总也要有个女人撑着,帮你打理,有些事情,非要女人来做才好。怀王是独子,都这个年纪了,也要考虑下后嗣。」 太后的这个小算盘打得真响亮,把她表妹嫁给我,日夜监视,还替我生孩子,等将来连我怀王府的财產她娘家也有份了。 我道:「好吧,托太后掛念,又要太后多费心了。」 太后最大的长处就是鍥而不捨,倘使我再推脱,她非无休无止地搅合得我不得安寧不可。索性就随后含糊应着再说。 果然我这样说了之后,太后的神情就又晴朗了,再和我说了一堆她的小表妹的种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我才得以脱身告退。 我再到御书房时,啟赭已经议事完毕,小宦官引我进去,啟赭见了我,头一句便说:「皇叔真是雷厉风行,昨天上午就将此事处理妥了。」 我苦笑:「算什么处理,就是找个静悄悄的办法,好歹顾全些顏面。太后对臣实在关怀,方才又要给臣做媒,把皇上的一个表姨许配给臣。」 啟赭的神色住了一住,而后道:「你答应了?」 我说:「臣推脱,说我这个毛病改不了,平白耽误了人家,不过太后好意难却,我就……」 啟赭侧首瞧着我,嘴角微扬,「原来你是来和朕告母后的状的,是不是想让朕帮你退啊。」嘴角噙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王妃去了尼姑庵,你其实松了一大口气吧。」 我嘿然不语。 啟赭绕到了御案后的椅子上坐下,从笔筒里取了一隻笔把玩,「朕倒是可以和母后去说,不过你要怎么谢朕?」 我躬身道:「皇上体恤臣,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啟赭手中的笔桿轻轻触着下巴,「就这一句话?你也太吝嗇了。」 我为难道:「可,臣又不随便请皇上吃饭,最近被啟檀借钱搞得我几乎要倾家荡產,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献给皇上。」 啟赭转着笔桿道:「朕前日在你家里,见厅中摆了一套桃核儿刻的八仙饮宴,很别致有趣。」 天呐,我这个皇帝侄儿的眼神可真够锐利的,那天在前厅中被宦官随从围得里外数层,他居然还瞄得见这么细微的东西。 我道:「皇上的眼力真好,臣自己弄不来这么奇巧的东西,是旁人送的。」 啟赭道:「怎么,皇叔捨不得给?不会是皇叔的相好送的吧。」 我听到皇叔两个字,就知道事情不太妙了,赶忙道:「怎可能,臣今天回去就封好了着人送进宫献给皇上。」 啟赭方才满意地笑了。 稍过了一些时候,我便请辞告退,都转过身了,听见啟赭在我身后又道:「承浚。」 我回头,啟赭靠在椅子中看我:「你放心,有朕在,一定不会让你有新王妃进门。」 我再躬身:「多谢皇上。」 出了御书房,我沿着路慢慢地走,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啟赭的那声「承浚」让我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触。 我记得啟赭第一次喊我承浚,是他刚亲政那日,也是啟赭十五岁生辰,我带着一柄玉如意进宫贺喜,那天场合正式,当行大礼,我跪拜之后,听见啟赭道:「承浚快请平身。」 大殿之中眾臣云集,他这句话出口,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我微抬起头,怔了怔。 寂静了片刻,一旁坐着的太后立刻站起身道:「皇上怎能这样称呼怀王,他是皇上的皇叔,哪有直呼长辈名字的道理!」 啟赭抿口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忙微笑道:「太后言重了,皇上这样称呼臣,正是对臣的一种亲切的恩宠,臣固然是皇上的堂叔,却更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肯称呼臣子的名字,臣还当谢恩才是。」 我再叩首:「臣多谢皇上。」起身时,见啟赭仍望着我,嘴边却有一丝笑意。 从那天起,啟赭对我的称呼就乱了,皇叔、怀王、承浚,随着他的心意叫,我对称呼并不执着,反正他是皇上,要由着他的性子来。 啟赭也就从那一天起像换了个人。以前他是个闷不吭声的孩子,还有点孱弱。亲政后却一日日变化,如脱胎换骨一般。 啟赭从出生起就被立为太子,教养和其他的皇子们不同,不大出宫门,这一茬的皇子王子中,原本我和他最生疏。 直到那一年,我记得他当时大约九岁或十岁的样子,那时先帝还在,我娘也还在世,那天正是她过寿,刚过完年不久,啟檀啟緋等几个皇子都随着她们的母妃过来,到怀王府中玩耍,啟礼啟贤等王子还有云毓王宣等重臣子弟亦都跟着大人过来了,没曾想皇后居然也来了,还带着太子啟赭,我娘这个寿星光招呼这些贵客就招呼不暇,小孩子都不爱吃席,鑽到后面得花园里玩,天还下着细面子雪,一堆孩子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团雪团滚雪球,随侍的人战战兢兢。 唯独啟赭围着裘衣,坐在游廊中看着别人玩。因为他是太子,将来要做皇上,一堆孩子都听过大人的教导,不敢和他这样玩,万一在玩的时候砸着抓着了未来的皇上,将来他登基,说不定还记着。 啟赭就只能在那里坐着,手炉、垫子、靠枕甚至茶碗都是专门从宫里带过来的,一堆大小宦官在一旁侍候,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人偶娃娃。 我也在游廊下站,守着这堆孩子别跌了摔了,有点什么事情好去搭把手。看见老宦官给小太子递茶水,杯下还用块小绒帕托着,小太子将手炉放在膝盖上,一本正经地抬起小手接过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喝,看得我忍不住想笑。 啟赭可能察觉出我在瞧他,转过黑亮亮的眼向我看了看,立刻垂下睫毛,把头转回去。 我在心中道,皇后活生生把个皇子教得比小公主还娇气,对比院子中像野兔子一样乱跑的我的其他堂侄们,真是愁人啊。 我这样想,那边啟赭又侧过头瞧我,我去看他,他又把立刻把头转了过去。 这孩子可能有些怕生,不好意思。我正想逗他说两句话,院子中啟檀啟礼等孩子一阵乱嚷:「浚叔浚叔……」 我快步过去,啟檀指着一株梅花树道:「浚叔,我要花!」我抬手折,啟檀拉着我的衣袍道:「我自己折!」我就抱起他,让他折了那只梅花,啟檀下地之后,啟緋啟礼等在我膝盖处乱嚷也要。我一个个地抱起来,于是那棵梅花树便半秃了。 皇子之中啟緋从小就鬼心眼多,举着梅花道:「我的这枝给太子哥哥。」颠颠地跑到回廊下塞给啟赭,其馀的孩子也从院子中跑到廊下,嘰嘰喳喳说话。我忘了是哪个孩子撞了啟赭身边的宦官一下,那宦官身体一摇晃,手中捧着的一壶茶水直直地摔在了啟赭身上。 顿时一片大乱,索性茶水不算烫,啟赭的衣裳又厚,只是有一半都湿了,宦官们吓得手乱颤,只得我去把啟赭抱起来,一旁有人呵斥那个闯祸的孩子,啟赭居然开口道:「本宫不碍事,不要骂他罚他。」口气极其淡定,我不由惊讶,如今的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老成。 啟赭衣衫透湿,临时没有能替换的,我和我娘也没那么大胆敢找我小时候的旧衣给太子穿。最后还是临时让他脱了外面的衣裳,围着被子坐在床上,等人去皇宫里取衣服来换。他在床上坐着,依然一动不动,我问他要不要吃点心,他垂着眼点头不吭声,我又问,是吃核桃酥还是五仁糕,他朝那两个盘子看了看,还是不吭声,我只好把两个盘子都端到他面前,他向核桃酥的盘子看了看,直到我拿了一块核桃酥,送到他面前,他方才从被子里伸出手,接过核桃酥,捧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咬。 老宦官笑着向我道:「太子殿下到了生地方就不大爱说话。」 我觉得怪愁怪愁得慌。 从那天后,有时啟檀等到我怀王府上玩,啟赭就居然也跟着过来,可能是从那次后熟了,没那么多随侍排场,和其他皇子差不多,也没那天闷了,一次两次的越来越放得开,只还是话少,在宫里见到我,也和我打个招呼,彆彆扭扭喊声浚叔。 当年我爹在征战沙场,很爱往家里捎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物件儿,那些皇子们爱往怀王府中鑽,有一多半是冲着这些东西来的,尤其啟檀,看上了什么毫不客气,耍赖也要搞到手,啟赭就不一样,从没开口要过,就只是看,他瞧上了什么东西,便不断地看,貌似很淡然地看,等着我被他看的耐不住了,将东西递到他面前,问,这样东西太子是否喜欢。他才会开口一本正经地说一句,嗯,尚好。抬手收下,好像是我求他收的一样。 所以我那时候就在心里想,这孩子虽然闷了点,从这点上看,还真是个做皇帝的材料。 我边走边回想旧事,竟有些感触,一晃我的皇侄们各个都长大了,竟然像没觉得什么一样就过到了今日,等回头看才发现,已经经过了许多年。 我站在宫墙边,看着天边的浮云,忍不住出口感慨道:「怎不叹岁月催人老……」 身后有个声音道:「怀王殿下。」 若是前一刻我还感到自己像一株看着身边青葱的小树一棵棵窜得鬱鬱嫩嫩的老槐树,那个声音响起后,一瞬间,我便又觉得自己如四月风中的杨柳枝儿,叶片儿正绿得刚好。 我侧转身看着他,用嫩杨条般的声音道:「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