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窥见人生百态。
短短一分钟的赛马场上,你窥见人间百态。座位席上的人们握紧拳挥舞,咒骂,欢呼,激动,痛哭,所有声音交缠在一起,情绪鼎沸,好像坐上过山车,连瞳孔都因赛道上不停刷新的名次而上下震动。室内的辛绍卿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直在用力大叫:“九号。”尤其是前半程看到他选中的赛马遥遥领先,更是得意地大笑,直接端起桌上的酒杯,同旁边的大女婿用力碰杯,随后十分潇洒地将洋酒倒进喉咙。可赛马不就刺激在这里,要用赌的,没到结局,输赢总是未知。万万没想到,最后一个弯道,为首九号突然被后方几匹接连追过,即便是冠军骑师,用力扯紧缰绳,几乎是飘零于马鞍之上,可这批棕色的纯血好像后劲不足,仍然落下一身距离。眼看要到一轮终点。辛绍卿目眦欲裂,嘴里冒出一句脏话,刚扔了酒杯站起来,门外突然涌进一伙西装革履的探员,撞开大门,团团将他围住。窗内衣着华丽的辛家人没有再去观察落下帷幕的赛马名次,对峙的气氛好像千钧一发,只会比方才等待开闸时要更加紧张。辛爱玲毕竟还是大女儿,有些继承到母亲临危不乱的性格,首先站住出来,挡住为首的曹志廉,皱眉问他:“请问哪位?”曹志廉环顾一周,目光接连从与大昌有牵连的郭文嘉,再从即将被辛家丑闻冲击到生意的靳政面上划过。最后,他当然是定定地看着辛绍卿,亮出自己证件,才勾勾手指叫手下拿出法院搜查令,对着挡在她面前的辛爱玲展开才道:“廉政公署首席调查主任,曹志廉。”“这次来呢,是请辛先生回去协助调查。还请你们配合我们做事。”廉政公署几个字刚落地,郭文嘉已经面色微变,她从后方一把扯住辛爱玲的胳膊叫她退后。郭文嘉一直都跟大昌联系密切,这些年她娘家伙同辛绍卿做的坏事还少?只不过买通几个警司,始终不可能立案。现如今被廉政公署找过来,当然已经猜到是因为什么事由,但还是装作不清楚地和气道:“请问我先先有什么犯罪嫌疑?会不会是一场误会?”曹志廉微微笑着,手铐已经从腰间解下来,捉住辛绍卿的一只手,就要给他拷住,声音平平,好像有礼貌,可面具似的表情却处处透着对这种人渣的鄙夷:“廉政公署办案,细节不方便透露。”辛爱玲的未婚夫从方才看到法院文件开始,已经抱着手臂退到房间的最后。眼下辛爱玲回头小声向他求救,可他却将目光放在窗外,假装在看下一场赛马状况。即便是英籍贵族,在港有势力又怎么样,谁会愿意被ICAC咬住不放?那是多麻烦的事情,于他将能得到的,根本不成正比。在场人数众多,可没有人再愿意讲话,辛绍卿倒是老成,很自信。只是在对方拷住自己双手前整理下白色西装,沉着地冲着一旁的郭文嘉道:“一会儿打电话给孙律师,叫他来办保释。”话音刚落,曹志廉已经笑得更用力,唇边挤出的两道深深的笑纹。收紧铐锁,认真讲:“没得保释了辛生,这次证据确凿。何况,我们还有另外证人作证你同几位官员定期聚会,每次都拎着好大几包行李袋。你都喜欢用现金的嘛,为了避免你伺机逃离港城,法院特别下令跳过保释过程。”说着他微微俯身,在他身边低声讲一句:“贿赂政府官员,低价收购土地,我看这次进去,你都很难出来。”再度直起腰时,他冷笑着说:“要不要再喝一杯,以后可就难了。”“胡说!”辛宝珠对天发誓,自己真的被辛绍卿的变脸行为吓到心脏漏跳半拍,方才对方还是彬彬有礼的儒商,眼下又变作撒泼打滚的无赖。已经衰老的眉眼中,冒出一种她完全没见过的毒辣,微微泛黄的牙齿呲着,像是某种万圣节的恐怖雕塑。雕塑突然后退,不再配合,双手用力抱住郭文嘉的胳膊借力,自己则像猪仔般怒叫:“你们ICAC最会侵犯人权,我有理由怀疑你们作伪证陷害我,什么人证?不会有人去给你们作证!警察都讲我无罪,就凭你们,想搞我啊!”“叫我律师来,你们现在没权利扣我!”“你证人到底可不可信啊?知道我行踪的人都在这间屋,你说!哪个是你们的人证?你说出来啊!”曹志廉当然不会告诉他具体细节,可眼神有无意飘向辛三小姐的方向。从方才开始,他们这对登对夫妻说来最是古怪,面上的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没有急于回避同辛绍卿的关系,也没有急于为辛绍卿辩解。怎么说,就好像是他们两个人是坐在了玻璃罩子外头,单纯地像是在看电视一样,瞅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巨变。不过,转念想想,没有哪个母亲会不对女儿坦诚,也许蔡珍珍和辛宝珠早就通过气?那么他的疑虑也就消散了不少。这种豪门深似海,没有点儿外人不知道的狗血,那才是真正稀奇。也许是因为遗嘱,也许是因为三姨太,总之,曾经被报纸争相报道的“最好命港姐”,如今已经不是辛生的最爱。女人多狠,翻脸就可以不认人的。今早他们本来做了十二分准备打一场硬仗,去拜访蔡珍珍,可对方开了门,像是早有准备地请他们进屋,无比配合他们的调查,还主动拿出自己详细记录过的时间细节,声称自己愿意公开出席法庭作证。此情此景,曹志廉才收回目光,辛宝珠在沙发上已经有些坐不住,因为心中想到这个可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之余,靳政已经向前几步,挡住辛宝珠面前的大部分光线。完美地将她不自然的身影隐匿在自己身后。辛绍卿浑浊哀怨的目光一个个从屋里的人身上刮过,最后他终于领悟,直接像恶犬般扑向辛宝珠的方向,嘶吼着:“是你阿妈?那个贱人今天到底去哪里,给她打电话啊!”“你们独赢喔。”辛宝珠心惊rou跳,虽然知道辛绍卿会有这样一天,这辈子的靳政也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的意图同动作,但关于爹地的罪证真正在眼前爆炸,她也有种喉咙被钢丝缠住的错觉。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多行不义真的必自毙。好在靳政挡住她,没叫辛绍卿扑过来伤到她,不仅挡住她防止两人发生进一步的冲突,靳政还及时帮助廉政公署的探员扭住辛绍卿的手臂。沉稳地唤一声:“辛生,当心。”人不服老是不行,曾经也像一座山般健壮的辛生,此刻在年轻的靳政面前显得那样渺小同衰老,他的拼死挣扎,好像是粘在蛛网上的破碎飞蛾,甚至抵挡不住对方区区一只手臂的力量。辛绍卿死死地盯着靳政的面孔,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他怎么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有力的女婿,在掌管自己最重要的一笔资金!是了,只要留着青山在,就凭他放在靳氏的投资,复利滚起来,他不怕没有人替他打点出路。利字当头,谁都禁不住诱惑。枯木般的手指紧紧握住靳政的腕子,他眼睛拼命在眼珠里转动,想要同他说些贴己话,可是又碍于一旁的探员的威慑。只是徒劳地喃喃:“阿政,你知道的,我很器重你!我一向很看好你,才会把我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你啊!”谎话,明明辛宝珠是被放弃那个。“你帮我叫那个贱人来见我!我有什么对不起她?老话说的没错,出身低贱,上不了台面的!”谎话,明明他有很多对不起蔡珍珍的事情。可好奇怪,对面的好女婿没有像以往一样同他微笑着点头,只是平淡着表情,可眸光一瞬间肃煞了,耳语般将一句低语送到他耳朵里。转而他侧过来,拍一拍辛绍卿的肩膀道:“别说气话,您也该知道,在场人都有义务配合调查,妈也是被逼无奈。更怪不到三儿的头上。”一边是疏离的“辛生”,一面则是亲热的“妈”,孰轻孰重一秒钟都见到分晓。何况他都舍去辛这个姓,直接给她起个新名。辛绍卿惶恐地盯着他的样子,因为方才那句话,突然觉得后背汗毛倒立,如果靳政说的是真,那他知道自己投入靳氏的已经注定血本无归。那是多大一笔钱,是他的骨和rou,说没就要没了?!辛绍卿像是被打断双腿,一下失重般,就要摔倒。还好靳政眼疾手快,再次将他肩膀抱住。看似将辛绍卿从地上扶起来,实际上,靳政在接过他身上大半的力量将他重新塞回两名探员的手里。后面辛宝珠真的不愿意见到这种场面,心口发紧地用手指扯住他后背西装衣尾,微微阖上眼睫。靳政明白她的意思,果然不再拖沓,表情已经彻底冷下来了,两手举起来从辛绍卿身上挪开,官方地安慰着:“你没错的话,我相信这位曹主任会秉公办事,尽快将您释放。”这是个后浪涌起的时代,辛绍卿眼神茫然的透过靳政的模样看到一点昔日合作伙伴的影子。不是死期,可他脑中却闪过很多往日的往事。他的老把戏原来在如今这个社会已经落伍,行不通,是被设下天罗地网的犯罪行为。他怎么会在今天才有所领悟?但他还有挂念于心的重要大事,二房本来就不是他的心头rou,没了就罢,被探员带出房门时,他突然回头冲着还在啜泣的郑凯蒂高叫:“Kitty,保护好我个仔。”又在人群缝隙中冲郭文嘉绝望地吼:“老婆,照顾好她!”辛绍卿被带走,辛家人紧随其后急忙离开。短短十几分钟,窗外赛马场上已经开始了新几轮的角逐,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涌现出一批带着话筒同摄像机的记者。一个个精神抖擞,眼光发亮,堵在楼梯口,好似闻到血腥味道的鲨鱼,急于对他们发起攻击。“辛太?请问您对辛先生贿赂政府官员的事知不知情?你弟弟是不是共犯啊?”“辛小姐,这件事会不会延误到你下个月的婚期?你未婚夫会不会跑路啊?”“郑小姐,听说你已经怀孕,辛生入狱会不会影响到胎儿健康?这孩子你要留吗?”两辈子,狗仔的提问依旧刁钻。只不过这次,辛宝珠幸免于难。方才还被挽在胳膊的名包此刻都变成遮挡面孔的工具,辛家一行人急匆匆地想要摆脱这群苍蝇,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此坏心怀肚,竟然泄密给狗仔,来看他们的笑话。辛爱玲气得眉毛倒立,隐私说不通,便开始在司机秘书的护送下奋力推搡周围人群。可记者们不就是要看着这种好戏,故意怪叫:“哇,富豪伤人。”甚至还有人在混乱中,故意踩掉辛爱玲的鞋子⒍⒊⒌⒋⒏o⒐⒋o,踢到一旁,再用闪光灯不停冲她狼狈的样子猛拍。楼道内人声鼎沸,又逐渐平息,方才还满员的屋内现在只剩下辛宝珠和靳政两人。好像被上帝遗落的两枚棋子,立在一旁,一身鸦色西装的是王,而仍然坐在沙发上,着一身月白连衣裙的是后。靳政终于完成一件计划十几年的事情,按理来说替父报仇应该感到释怀,而且,他用的是正确的方法。那钱他都不打算去掠夺,而是配合交公。可他此刻不禁去想:眼下清空黑白棋盘上一切的障碍,他们两个又会怎样结局?辛宝珠会不会突然反悔,觉得自己不是良人,故意利用绑架案离间他们父女感情,又或许他叫来记者,做得太过,她会突然对辛绍卿心生怜悯。没想到,千算万算,原来这才一切结束后他最看重的事情,可夫妻感情的发展,他必须承认,光凭他一个人真的好难预测将来。辛宝珠面上是个紧绷的样子,眼睫垂着,眉头微颦,具体的表情讯息,靳政有些读不懂。她起身靠近他,他竟然感到紧张,张了张嘴想聊聊今天天气,可嘴唇很干。“咔嚓”一声,一直紧闭的卫生间突然被从内推开,没想到内里竟然有人没走。辛巧思随意地甩着手上的水珠,一眼看到面前狼藉。破碎的酒杯好像散落在地板上的钻石,上头还有被氧化的濡湿深渍,谁能分得清到底是血还是泪?总之在这个日子,都有可能。明明是场失控的龙卷风,可她细长的眼里没有惊讶,仿佛一直在等住这对夫妻一样淡然,讲一句:“我没开车。”就拎起辛宝珠的包递给她,看样子是要搭便车。侧身时好无意地瞄了一眼对面屏幕上的赛事。辛巧思突然转头冲辛宝珠道:“你们独赢喔。恭喜。”鹌鹑。说话的人可能是无心,可是靳政皱眉,防备的情绪几乎是立即发作。可这次是辛宝珠越过他的身侧,手指拉住他的手腕,柔柔地向下握住他五根指尖,给个安抚的眼神才转过头讲:“哪有赢家,这种事,谁也没有太好过吧。”不过几秒,王同后又并肩站在一起,那牵手的姿态多亲密,窗外有斜斜的日光照进来,都插不进他们之间。靳政搭着眉眼看辛宝珠的表情,身上的肌rou一瞬间松懈下来,好像方才的紧张有重新归于相安无事。也许相杀相爱就是如此这般。辛巧思还是那么淡漠的瞧着,只是瞧着他们两人,随后俯身从茶几一堆红蓝票子里捏出了属于辛宝珠的那几张,嘴角平平道:“我说赛马,五十三点六的赔率,真的难得。”十五分钟后辛巧思同辛宝珠一同坐上靳政的车子,还有兑换出来的一手提箱的现金。廉政公署的做事动作确实够快,已经同时派人到靳氏要求搜查有关辛绍卿的投资款项。投行不是能随便被翻腾的地方,太多需要为客户保密的东西,秘书和保安一直在据理力争,电话不停打给靳政。靳政需要坐镇,辛宝珠也就放他去,但他等车来接,还是要执意把司机和专车让给她们这对不太亲密的姐妹。当然,送走他们之前,还有叫出司机仔细嘱咐一阵,大约是怕辛巧思对自己太太做什么手脚,现在这个档口,他娶了她还要事事小心,真是含着她都怕化了。惹得司机表面郑重点头,转头就在心里偷笑,以前自己老板性子多冷,谁能想到如今结婚后对待老婆就像只鹌鹑,反差实在太大。报纸都不敢这么乱写。车子缓缓驶入街道,辛宝珠没想到辛巧思要去的地方根本与自己完全不顺路。何止不顺路,甚至都超过辛宝珠经常活动的几个区域。辛宝珠本来同这个二姐没什么话好讲,虽然不知道她故意跟住自己是为什么,但她的作战计谋是以不变应万变。眼看前面司机反复同后座确认几遍,辛宝珠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口问她:“阿姐,你去大澳做什么?”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先回家安抚母亲情绪,再不济是不是也要回去敛些金银细软。辛巧思今天是穿着长袍的,方才辛宝珠还没主意这衣服有什么特别,横竖上辈子,她记得辛巧思这人就有些神神经经同奇奇怪怪。自从信佛后,妆是不化的,头发总是胡乱揪在头顶,衣着更是仙风道骨那一卦,甚至几次见报,她的照片上竟然还穿着黑面白底的布鞋。上头还有破洞,让八卦好一顿奚落:辛家落魄至极,连辛二小姐都穿着二十块不到的破鞋在街边游荡。大概是想做新一代的风水先生,替人算卦顺便诈骗。但报纸向来喜欢乱写,辛宝珠一直都觉得那些是无稽之谈。可是眼下对方突然从宽大的衣袍里露出一只青白的胳膊,随即,她另一只手捏住上头盘着的一百零八颗蜜蜡佛珠,若有似无地一下下撵动。红色的冰飘玛瑙雕刻成两只小巧的莲座,下头垂着面容凶煞的四面佛头。这物件的颜色够醒目,尤其是鸡油黄的蜜蜡上都包住一层润泽的脂光,显然是经常在把玩的。那垂坠的流苏在辛宝珠眸光里荡漾一会儿,辛宝珠才记起,上辈子对方正是这几年开始转而痴迷佛教文化的,而大澳有几处庙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的地。“去帮爹地拜佛?”辛宝珠收回余光。辛巧思明显是故意跟着她,可从头到尾也没看她,只是假寐着撵动佛珠,转了一圈才睁开眼睛问她:“你信往生吗?”往生是佛教用语,意指信徒摆脱生前的恶业束缚,重新获得新生的过程。但说难听点,不就是去死。辛宝珠当然不信,尤其是经理过重生,再给她一万个机会,她不会自己主动剥夺自己的生命,还视其为解脱。但她还是尊重对方的信仰,摇摇头保持安静。辛巧思微微颌首,再度闭上眼睛转动一圈佛珠,同时说了这样一段辛宝珠听不懂的佛经:“起善根断恶念,以一念无恶之念忆念弥陀愿佛接引,若一日二日乃至七日,得佛念来接,安住佛念,得一心不乱。此一心不乱能令众生次第得天眼、天耳、他心智、神足。”“所以我不替他拜佛,但我有为他捐一尊功德。”“其实我也有为你和靳政各捐一尊,要不要来看看?时间都好久了,也该拂掉上头灰尘。”不明就里,但辛宝珠闻言只觉得后背发凉,胸口有什么隐隐作痛。她谨慎地婉拒,辛巧思也不强求。干脆叫钉梢的司机就把车子就近停在中环码头,她只身坐船前往梅窝,再转乘小巴。日头东升西落。晚上靳政整理好公司事情,顺带和成功收购几家公司的周总用餐,还有叫上港大校长作陪,因为最近上年纪的周总都在用心打听入学的事情,靳政猜想着,大概是他身边有小辈亲戚想要就读这所学校。陪客户,用餐时难免喝了一点酒,尤其都是从周总那里无意中套到一点风声。在蔡珍珍的新家楼下接到辛宝珠时,靳政本来存着些疑虑,趁着夜风同月光穿过辛宝珠的碎发。她面上的阴影同轮廓那样温柔。他想要问问辛宝珠为什么注资了周瑾年的股份,要瞒着他偷偷来做。给自己知道,只会更容易,不会更困难的。可显然辛宝珠也有些疑心重重,甚至上车时,还好心不在焉,要不是靳政护住她额头,给门框撞出肿包也不是不可能。靳政咽下自己要说的话,上车后捏捏她的耳珠,叫她注意力集中,才藏住小心柔柔地问:“心情不好?”堂堂靳总,也有失言时候,刚说完就知错,很想咬掉口中蠢笨舌头。他送她老豆去监狱,她心情怎么会好?还不如接着聊聊早上没讲出口的天气。可辛宝珠确实没在纠结那件事,而是转过头问他:“圣诞节前夕我们有出行的计划吗?出差或是度假?”靳政略顿顿,眸光重新放在前方的挡风玻璃,最近靳氏确实要抵御很多对于辛家的舆论风险。他这次是自损八百,试图将辛绍卿送去依法归案,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大概都会很忙。谁能想到,做对的事情,竟然比错的还要麻烦。但他嘴上不是这么说,反而好配合:“暂时没,不过你想出去散心,我们随时可以走。公司的事情就交给唐波。妈要不要也来?法国,日本,还是加拿大?”除了英国,他真的天涯海角都愿意陪她去。辛宝珠皱眉,五指托腮,秀眉皱着,苦思冥想道:“不是要散心啦,是今天二姐跟我说:叫我们圣诞节前最好不要出远门,不然都会赶不及。”“你知不知她在讲什么?”你说我是不是选错太太。靳政确实不知道辛巧思在暗示什么,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辛绍卿入狱,一个月而已,定案还闲时间不够,谁又能翻起什么浪花?但等到辛宝珠觉察到不对时,什么都已经晚了,关于辛绍卿畏罪自杀的噩耗已经传遍全港。葬礼定在周天,那么巧,也是上辈子蔡珍珍下葬的日子。还是那座死后被鬼挤破头的天价坟场,周围高楼林立,内里拥挤不堪,急需修葺。很遗憾,这一次,辛宝珠并没有受到邀请,甚至不能正式出席自己父亲的葬礼。虽然这半年来,因为诸多事由,二房两人同辛绍卿各怀鬼胎,实则形同陌路。但人已死,辛宝珠同蔡珍珍始终也来送他一程。黑车跟住棺材走了一路,又停驻在坟场外的道路旁边。蔡珍珍的眼中没有眼泪,但是有难言的荒凉。其实没对辛宝珠讲过,在他自杀前,自己中途有去探望过一次辛绍卿。辛绍卿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已经没有了叫嚣同谩骂的力气,他只是很木讷的坐在玻璃窗里,问她个问题。他说:“阿珍,你说我是不是选错太太。”昔日以为大房是自己最得力的生活伴侣,即便自己在外莺莺燕燕,犯错无数,但郭文嘉始终会对自己有一份少年夫妻的感情,将大门敞开。因为,那是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应该可以被原谅。可这一次,他入狱,郭文嘉竟然狠心至此,连探望也不肯,只托律师向他带冷硬话语。如果他肯老老实实缄默其口,将所有罪责拦在自己身上,那么她在外面,有自己娘家的支持,还可以勉强替他保住辛家的血脉。相反,如果他不肯坐牢,换取她弟弟的自由,那么她马上要同他起诉离婚,并且拿走他所剩无几的几栋房子,因为她说,那些早都归于自己名下。现在他斗不过她。“十年。”辛绍卿眼下已经不需要去掩饰自己对蔡珍珍的不在意,他像是许久没同人说过话一样,对她牢sao道:“你说我还有下一个十年吗?监狱里的医疗状况不好的,我糖尿病,还有高血压,说不定没几年,人先死在里面。”“真不该选她。没好处,没想到到头来,我竟然被她算计。贱女人!”蔡珍珍那天忍住不快,待够了会面时间。有些夫妻之情,好像在岁月中变成了一种不咸不淡的关系,她只会在心里冷笑,不知悔改的男人多喜欢在旁人身上找些原因。关于诈骗靳向东,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真的很需要那桶金。关于去贿赂官员,他是没有办法,因为大家都在做这种事情。可他没有想过,当初会选郭文嘉,他不是正好看中对方有经济头脑,做事果断,有强大的娘家可以为他带来生意便利。那就不要拍着大腿后悔,说自己选错。人生的一切结果,说来都是由自己的双手造就的,蔡珍珍现在早都明白这个道理。起码在她好需要一个丈夫,能救助自己女儿时,对方不正是给她了她以往喜欢的,甜言蜜语和无尽敷衍。“其实我该知道的,那天看到报纸新闻,拍到郑凯蒂只身前往妇科医院。出来时又脸色蜡黄,我该知道他会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可我太恨了,直到最后一次见面,他都没有过问过我和你的生活,根本不在乎我们怎样,又觉得他真的该死。”最终辛绍卿选择向廉政公署承认了自己所有罪责,将郭文嘉同她弟弟做的好事也都揽在自己头上,可是没想到,郑凯蒂知道他永无翻身之日。干脆毅然决然选择打掉了肚子里的拖油瓶,去追寻自己下一个有利目标。她不愿意给“罪犯”做遗孀,做姆妈,过苦哈哈的日子,她有自己的算盘要打。辛绍卿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得到郑凯蒂流产消息的第二天一早,狱警就发现他用电线将自己吊死在房顶,不知道死了多久,舌头从口里吐出来,失禁的尿液都洒满床铺。一封告白书,将所有涉案人员的名单,都写得详详细细。死后也要带走一票。辛宝珠眼眶微酸,用力捏紧蔡珍珍的双手渡给她一点力量,她想说这不是她的错,可又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扮演着怎样一种推波助澜的角色。可能大家都隐隐想到最后会是这样,可是大家又都闭着双眼讲自己道理。世事无常,便是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辛爱玲裹着围巾,面露疲色带着保镖们重新离开坟场,一对母女才像做贼,溜进去找到辛绍卿的墓碑。献上两束鲜花,矗立了许久,蔡珍珍拍了拍辛宝珠的手背,讲她想单独和辛绍卿呆住一会儿。辛宝珠也就先行离开。司机留给阿妈,辛宝珠觉得好闷,便不拦车,像孤魂游鬼在街上随意行走。走路有时也能解决心事,这是她最近新学到的禅意。最近街道上的圣诞气息真的很浓,可天边的黄昏越来越阴沉,反倒将这些红绿的艳色华丽,装点得有些可怜可怖。好像泛黄的老照片,港城这些新旧交错的建筑,在还未亮起华灯时总有种糜烂又萧条的气息。似乎支起镜头,随时都可以拍出一部怀旧的文艺片。少女穿着一身鸦色在前面走,后面远远跟住靳政的新秘书。MBA学历的书呆子真的不适合做盯梢类的工作,也是靳政太为难人家。余光好几次扫到对方笨拙地躲闪,她也只好装作没有看到。何况最近他们夫妻两人总是这样,辛宝珠有心想和靳政好好谈谈辛家败落的这一整件事,可是对方不是在忙工作,就是在纽约伦敦同蓟城之间奔波处理公务。每次见到她,他就有一堆温柔的话要说,珠宝首饰一样不少,像是事先背好稿子那样,演讨好,演欢喜,都没了他自己本来的样子。辛宝珠还没板起面孔认真,他就会先行道歉,说自己真的很累,只想抱住她好好睡一觉,便急切地堵住她的嘴同她温存。甚至辛绍卿自杀后,他这两天更是害怕见到她似的,一直躲在公司,但又叫自己手下盯住她,远远地照看她。她今天忍无可忍,终于夺命连环call,打给他质问他要不要一起用晚餐,原想是谈谈自己来年毕业后,他们两个人要不要先搬去蓟城换个相处的环境。可是电话也是后面这男秘书接的。一开口就是支支吾吾,后来看她不怎么罢休,必须要靳政接电话,还忍不住多说一句,“靳太,靳总最近真的很焦头烂额了。就算要提离婚,能不能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昨晚他才搞定周总的麻烦事,其实这么用心,不也是想哄您。现在您手里的股份,都不只翻了十倍吧……”不见了。九龙区,世纪贸易中心,JIN&CO.最近算是又被靳政重新盘活了。前些天因为辛绍卿的案件牵连到投行的声誉,公关部的会议是从天亮开到天黑,销售部更是要安抚人心,一遍遍同手上的几号丁卯解释,此次客户的信息绝对不是从靳氏的在职人员内部流落出去的。靳政的婚姻关系,绝对与公司的业绩无关。说实话,这些都是在上一辈子的梦中,靳政都接手过的问题,虽然换个时间段,换个地点,也不算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当然,他内心不大在意,不代表可以不用处理。只是明白,能为一个投行说话的最好证明,还是实际的票子。短短一个月,靳政都不要命,工作日几乎有是十个小时都在伏案亲手一点点扣方案设计,从融资指定,到税务筹划,十几人团队要做的工作,他甚至都不需要初级分析员帮他做前筛。头脑确实灵光,以一敌百不是问题。剩下的十四个小时也没闲着。总要以抖擞的精神会面客户,又要拿捏好对的时间,回家同年轻的妻子亲热。余下来给他睡觉的时间,大概也就是三四个小时,可是他偏生总是盯住天花板,不然就是看着辛宝珠的睡颜,根本不敢入眠。弦绷得太久也咬牙坚持,本来以为假以时日,辛宝珠总会找到办法,消化掉那些对他们的婚姻不信任的情绪,自己也能寻求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可他真的没想到,辛绍卿竟然会在狱中选择自杀。旁人终究是隔着肚皮,怎么会算到一个人的自尽?何况,梦中的他也自诩聪明,也还不是从来都没预见过辛宝珠会做出那么恐怖的决定。他真的是怕了,不想同辛宝珠离婚是一件事,可如果对方在婚姻中有受困的感受,他又要去执意绊住她的手脚,拼了命的困住她,那又会造成什么不可抗的后果?不敢想,不能想。他逼得太紧,对方会跑,可他如果远远牵住风筝的绳索呢?她终有一天会降落在他怀里吗?只能做这种有些可怜的期盼。不是不接电话。靳政也好想见到心爱的人,抱她,吻她,但抵不住更怕她对自己失望,露出那种毫无关心的神色,抗拒得不得了,光是他叫她来自己身边坐,她都会吓得发抖。失眠的胡思乱想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干脆连夜在公司加班。好在今日他在工作上的所有努力终有回报。港城拖沓一年之久的华金煤气case成功融资两亿扩大规模,正式在大陆开启液化气厂房的投产同运营。这是港城的百年老资质,正因为细枝末节众多,管理层老旧,所以融资的进程才会分外难做。可靳政用短短几十天的时间,就解决掉他们的难处,找到了最适合他们共赢的投资方。也难怪华金的老板,要反复在报纸上,电视上,感谢靳政,并且多次提到靳氏投行为实业家做到多大贡献。他在退休前,看到自己公司蓬勃发展,找到新机会,多心满意足。这无疑于最好的广告效应,花钱都买不来的真情流露。今日才九点钟,大楼下的电梯还未开放。就已经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客户,三三两两的等在楼下的咖啡厅,等待预约向靳政咨询并购的事由。他以往是富人追捧的投资明星,现在则是实业家的救世主。唐波是半下午才到了总裁室的,从外头的行政那里得知靳政一直在面谈时接待客户,自己无聊,就跑到他的书架前随便翻翻,最近他又读了什么新书。凑巧,书镇后面放着一沓厚厚的文件夹,有分文别类,甚至还标注好时间细则。唐波一直都对这家伙工作的逻辑缜密程度很佩服,以前知道他做数据的一把好手,倒是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还这么老派,竟然还会把资料整理做成纸质版本留存。可一翻开,里头掉出几张照片,他蹲下来捡起,立刻傻眼。窗外的黄昏日渐稀薄,靳政才送走最后一位客户,玻璃大门合上,上头的镜面才反射出他已经疲惫的双眼。象牙白的手指扯开领带,人回到办公室。一眼就看到里头的唐波,正在喝着咖啡,对着他的“卷宗”吞云吐雾。靳政平常这件办公室内是不进生人的,除了辛宝珠,也就是唐波会有权限在他不在时刷开门禁。不过,以他的智谋,放在外面的东西,总是准备好要被人看得。可惜,该看的人没去乱翻,倒是这只sao狐狸喜欢把鼻子探进别人的口袋。靳政一进门都懒得理他,直接扔了领带在沙发,皮鞋踢一踢他的踝骨,不大耐烦地下逐客令:“你老在这儿赖着干什么?这个时间不正是夜场正开始的时候,让让地方。”唐波皱眉,心想他现在哪里还是可以去夜场的身份,昔日小主管借着替靳政办事的由头直接把工作辞了,再后来又说什么自己租不起几万块的屋,就赖在他在港的住处不走。哪里知道,本来是娇滴滴的花瓶,现在摇身一变妒妇同母老虎。今天又告诉他自己怀孕,穿着轻薄的睡衣,故意挤出一对高耸的胸脯,让他必须给个说法。真是软硬兼施,他吃呢,就被套牢,不吃呢,又耳根不能清静,这不,他才躲在靳政这里找安生。沙发上放着一只松软的靠枕,显然已经被主人当做枕头几日。唐波瞅着他,心想还不是难兄难弟。好嫌弃地站起来,看着靳政衣服都不脱,直接抱着手臂躺下去,自己也不走,则装模作样站在一旁开始念着卷宗上的细则。“十二月九日,程艾伦去往机场,11:20的机票归港。下飞机后住在程家附近的市商务酒店。两周内深居简出。”说着,唐波还将内里跟拍的几张照片抖落出来,指着上面程艾伦同辛爱玲密会的照片,好夸张地问:“不是吧靳总,您多大体量啊,到现在还在找人跟踪辛家成员啊。人都死了,一报还一报啊,怕什么?”说着他又翻翻里面的内容,不过很奇怪,辛家的二小姐不在被跟踪行列,甚至郭文嘉这个帮凶,最近在替自己的弟弟疏通关系,讯息里也只是寥寥几句文字报告。倒是辛爱玲同程艾伦这一对野鸳鸯,还有已经打胎的郑凯蒂同她meimei,靳政调查得未免也太过详细。例如郑梦玉最近正在同谭隆闹分手,原因是谭隆竟然又在郭文嘉的授意下,同辛爱玲见了几面。结果当然是两人一拍即合,一个需要“拯救落魄千金”来改善自己在新加坡的形象,另一个刚被退婚,很需要船王的名头改善自己的窘境。女方家庭也不管男方人品如何,男方人品不好,则也不管女方家庭状况如何。这种例子在圈子里唐波看过太多,联姻的事情一定不会因为区区一个郑梦玉的抵抗而流产。更可能的是,谭隆也会学辛家长辈这样,大房屹立不倒,再养住一个二房。毕竟不是人人都会忠贞于婚姻。“麻烦你替我关灯,才帮你签下几笔大生意,有道德就让我睡个好觉。”靳政这边已经闭上眼睛,雕塑般的面孔好冷应,下颚线像刀削过,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唐波皱皱眉,直觉这里面有什么蛛丝马迹,按道理,靳政不会做没用的事情,再联想他好几日有家不回,刚要开口问他:“是不是被小娇妻磨散心智。现在人都傻掉。”一通电话打进座机来,靳政不动,他便去按下免提。对面是新招来的秘书,也不知道搞什么鬼,每天都不在岗位,倒是急得连人没认对,便喘息着道:“靳总!太,太太不见了!我方才明明跟着她走到商场,可是她进了试衣间,就没再出来,我跟住许久,找人去看,可她根本不在!”宝子们今天这章快三千字啦,给点珠子可以吗?双手合十.jpg正文真的都快完结了对不对?再不给来不及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