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水中撞见他的。

    在一片漆黑中,南烈误打误撞地闯进边缘锋利的丛林深处。他的指尖不小心被枝叶划伤,整个人气喘吁吁,压抑的叹息之下,前方传来水流的声音。他摸索着向前攀去,借着月光,象牙黑的水面和密集的菖蒲丛若隐若现,光在水波摇晃中碎成一万个镜面,他看见道路的尽头,还有在黑暗中环抱双臂,赤身裸体的男孩。

    纤细的水葱在水面成群结队,一动不动。受光面呈酞青蓝色,背光面则完全被黑色覆盖。他从水中扶起他蓝色的男孩,指尖的伤口被刺痛了。

    “里尔克在采玫瑰时被玫瑰花刺破手指,很快得了败血症不治身亡……”他像对待孩子一样从水中撑起那男孩,怜惜,疼爱的心情盖过了一切。

    他不善言辞,不过他期望照顾这男孩。看!他紧闭着双眼,他曾伤害过他呢。男孩完全被他架在掌中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水面和紧挨着的植被一下子变得不真实,做这个梦花了他很大的力气,他开始流汗,不愿意睁开眼睛。他看不见东西了。南烈的双眼被宽大的手掌拂过,有一个人探了探他的额头,伴随着温柔的呼吸,他掉进温暖踏实的胸膛前;那个人拉开床头灯,轻柔拍打着他的后背。

    “小枫。”南烈完全醒来了。他汗津津的手抬起来摸了摸那人的脸颊,确认他的形状是这样的棱角分明。流川担忧地让他靠在垫起的枕头上,自己也半卧着趴在他身边。他没穿睡衣,光裸的肩头在灯光下泛着暖黄的光晕。流川比他小两岁,眼睛像黑曜石那样在夜晚中闪闪发光,南烈忍不住捧起他可爱的侧脸亲了亲。

    流川捏住南的鼻子,把这个人轻柔地推在床上。

    “你怎么了?梦见什么了?”他凑得很近,转而将灯熄灭了,“你看起来很难受。喝点水吧。”

    他想跳下床,却被南一把拉住,温情地拖进自己的怀里。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在一片寂寂之中,流川抱着他,放松身体,很快睡了过去;他则心驰旁骛,想到别的事。亲人的患病叫他最近有些心烦意乱,明天一早他就要乘飞机飞去大阪,而流川说什么也要跟过来。生病的是他父亲,老人咳嗽,低烧,头晕,伴有腹股沟淋巴结炎,躺在床上的样子活像遭了疫病。他看到父亲的照片,心里不舒服,闷声不响地躲在客厅沙发的角落里,然后流川的手像两只笨拙的白鸽子,轻柔地按在他的肩头。他感到一阵不平静,可是又那么踏实。

    南睡过去了。这回没有做梦。他第二天醒得很早,十分老实的到厨房做了简易三明治,想了想,他觉得吃冷的对胃不好,又开火做了两块煎蛋和火腿肠。他捣鼓麦片的时候,流川从卧室趿拉着走来,男孩根本还没睡醒,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倚在他的肩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牢固而分岔的梧桐,枝节中困着他再中意没有的爱人,他只希望流川是他的朱丽·巴克3,也留恋着他的枝叶而不期望从中离开才好。他洗了手,很快地给流川打扮起来:他给他挑了黑色修身上衣和sig break的棕色长裤,整个人显得有礼又妥当,然后流川醒了,他走去洗脸刷牙,两个人坐下来开始吃饭。

    (注3:电影《怦然心动》中的女主角)

    在后来的三天里,流川维持着这套衣服也没再换过。他们在飞机上用日语交谈,从洛杉矶飞到关西足足花了十五个小时,从机场到大阪又用去两个钟头。南烈中间频繁的拨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流川和他说这没有关系,不要太介意自己,但南烈仍然小心翼翼的不想吵着他睡觉。看见南烈和合伙人聊关税贸易的神态,流川不由想起九十年代靠座机和写信通讯的日本。那会儿街上很多年轻的女高中生陪上年纪的大叔去KTV,以此作为副业,换句话说,就是援助交际。还有男人看中自己,想要给自己很多钱,就为了和我吃一顿饭呢……唉,流川不由得想到十几岁的自己,一个更年轻,更冲动,还不够适应人类社会的男孩。

    然后半梦半醒之间,他又想起那封没头没尾的信。其实他一直不愿意想起它。看完信后,要么他就烧了它,像焚烧邻居家的尸体一样;要么他联系那个发件人,像个笨蛋似的听从受害者的发落。他读完信的时候正是晚上,天空的月亮高高悬挂着,他感觉自己在伦敦,在墨尔本,在波西米亚,随便哪里,总之既不惊讶,也很难说产生慌张的感情。那个晚上南烈把车停在足迹中心球场外面,正等着接他回家。

    他把信藏在行李箱隔层,现在又把信装在耐克背包最下面。南烈的父亲这几天躺在市立医院病床上,他跟从去看望时,留心地提了一篮水果和鲜花。他其实心里还是紧张,那个老人很精明的目光探过来时,流川沉住气,没有移开视线。他向来话不多,有南在场,也无需介绍自己了。

    “爸爸。这是小枫。”南简要地说,好像不必多做解释。他给父亲按摩,检查身体,父亲的肿块像螺丝一样坚硬,已经到了硬化期,十分折磨人。人要是老了,一不留神就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损伤,有些慢性病咬住人的躯壳,得意十足的要将老人拖到地狱里。南相当看重的,中学时代的、姓北野的篮球教练,几年前也去世了。此刻,父亲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儿,在他给他按摩的举措下不快地发着抖,好像是一道道指责,或者是在耍脾气。

    “美国确实是个好地方。”老人意有所指,“我年轻的时候……”

    他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日本和美国政府签订了广岛协议,货币膨胀,经济腾飞,只维持了五年不到的时间。南烈表现得很耐心,几乎是有问必答;流川虽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正襟危坐,起码看起来相当端正。中间南烈出去了一次,老人挥着手让流川过来,他们住的是私人病房,窗明几净,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非常稀薄。

    “那么,就是你了……”老人平静地注视着他,他感觉好像南一下子老了四十岁,躺在病床上,相当沉寂地看着自己的眼睛。血缘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所有孩子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想要将一个崭新的角色从父母的影响下抠出来时,都曾经相信过这并非徒劳无功。然而,影响是一直都在的。流川握住老人干枯,有力的手掌,轻轻捏了捏,表情透露出一点点生涩,老人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嗳,你可真是特别,老人也握了握他的手,虽然之前我并没有见到你,他说,没有当面见到你,不过你可真是让人惊讶。你实在是形貌优异,我这话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实在是太美丽了。

    流川满不在乎地、酷酷地坏笑了一下。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叛逆,不驯服,并且持有保留意见。南就在这个档口回来。流川高挑英俊的身影背对着光线,乍一看有些不真实,让他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直到流川把父亲的手交还他手里时,现实世界的重量压在他的掌心里,他的不安才稍稍减退。

    晚上,他带着流川在大阪街边散步。他给他看自己在大阪老宅的家门钥匙,为了方便流川出入,他也给流川也配了一份。他们在大阪住了三四天,事情差不多稳定了,流川下定决心,和南说起自己要回神奈川一趟。明日或者后日,单独回去,要南烈不用跟来。

    南烈非常识时务的没有多问,但按他的性格,不免心里有想法。流川只能抓住他的手不放,轻轻亲吻他的脸颊,第二天早晨,南把他送到大阪站,这天天色阴阴的,虽然是四月,却并不明媚,一副忧愁的迹象。他坐特快列车一直到东京,然后换乘水户,驶向广野。他虽然戴了口罩和帽子,路上却还是频频引起同乘旅客的注意,到了大船站,他在售票处购买江之电有轨电车的车票,在车上睡了二十分钟。天色擦黑,偶尔传来他人的私语,那封信压在他的背包里,上面有一瓶矿泉水和新鲜柑橘,驾驶证则在背包内侧拉链后面。他中途下车,沿着道路边沿一直走,路过模糊的弁天桥,很快就看到遥远的海岸线。

    他沿着染黑的沙滩一路前行。看到等着他的那个人,他感到非常——十分的抱歉。他轻轻跑了起来,夜色模糊难辨,一个英俊的轮廓映在他的视网膜上。已经很成熟了,他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责备或者愤怒,一点怨天尤人也没有。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人,和六年前一样,这人没什么明确的形状,他的边缘线像被刮刀含糊不清地调和了一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外热内冷,这是很明显的。对东西不执着,但样样做的好,这点也很明确。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找不准自身的形状。那个人打开手里的一罐啤酒,发出清脆的响声,微笑着递给他,那个人十分擅长微笑。

    月亮悬挂着(现在是属于日本的月亮),投影倒在水里,拉出长长的一条直线,海鸟躲在石头后面,浪潮掀起又退却。流动的曲线渐渐聚合成凝实而笔直的线条,非常现代主义的相片,远处传来微弱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啊!有人在拍照呀。流川抿起嘴,喝了一口啤酒,他觉得有点冷,有点苦。

    “我很抱歉。”他诚实地对那个人说,他知道这不是嘴巴说说就能表达清楚的,有时候他也会想到,这个人一直使自己站在受害者的地位,或许也是一种处事手段。

    “你不需要这样想。”那个人温和地对他解释,“这只是某种代价而已……罗马帝国的领袖罗穆吕斯觊觎萨宾妇女,最终掀起了一场战争。只是相对起来个人的伤亡更加具体,所以你会感到抱歉。”

    流川当然不是很听得懂了。“可是,给你造成了负担。”他尽力地表达,“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

    他们聊了一会,令男人惊讶的是,流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流川把捏扁的空啤酒瓶塞进包里,把信还给仙道,问他是不是已经毕业。仙道说是。接着他又问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说他打算申请读博……流川心平气和地看了看他,想自己该走了,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心里一阵轻松,他知道那个人的爱到此为止了,不由得轻轻地笑了笑。这个小恶魔。到车站处,不出所料,他看见南的身影像在纸上涂成一团,然后被剪刀剪下来,背后涂上胶水贴在冰冷的站台前,南烈穿了一身黑衣服,手上拿着一柄雨伞,有点儿焦躁的来回踱步。看他过来,南皱起的眉头松开了,笔直地走上前去:“今天天气不好,我害怕下雨。”他一下子牵住流川的手,拉进自己怀里,安心了似的拥抱着他。自己没和他说要去哪,那就是南一路跟来得了。

    他们在一起五年或是六年,中间吵过架,主要是冷战,大多数时间南会先低头,流川也学会了适当的示弱。“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我厌烦呢?”南是个性欲旺盛,占有欲强的男人,“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你从来没喊过累,也没有对我不耐心过。”他带点懵懂好奇,平静地问他,南烈一面拉过他的肩膀,一面进到车站里面买票,来往的行人非常少,好像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哦,还有售票员,不过现在自动化的东西逐渐取代了人类的岗位,再过几年时间,售票员也不会有了。

    南老实耐心,一点一点的和他解释:“中学时和你打球,我打伤了你的眼睛,那会儿我就喜欢上你了。”

    流川点了点头。

    “那时我就想,你喜欢一样东西、专心一致的样子简直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点着一遍。我希望一直这么看着你,嗯,一直这么看着你的,我希望只有我而已。”他掰开流川的手掌,摸了摸指尖,拉着他走进咯啷咯啷的电车车厢。“和你交往以后,我就觉得要是有人企图把你抢走,我就是宁愿  手段不光彩也不会愿意退让的。”

    空气中流淌着温馨、平和的氛围。其实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既做好了犯罪的准备,也做好了不体面的假设,也即财富,地位,个人身体健康,随便哪几样受到严重的威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样的情绪激烈,他向来喜欢看重的人或事胜过爱护自己,他的心总是在燃烧,他亲一亲流川,显得多么的真情实意。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很圆滑,但面对他的爱人,他只想叫对方捏住自己血淋淋的心脏。

    他们乘坐江之电一路折回,沿街的房屋色彩鲜丽,但无奈夜色笼罩,变回了朴素的黑色或者赭石。在素描关系或是形象塑造中,颜色从来不是必不可少的,颜色可有可无,只有深重的黑暗让人着迷。流川的脸的形象,暗部成了统一严格的黑色调,亮部被偶然飘来的朱红光线涂满,非常明亮美丽,背景的车厢在光的映衬下改变成为粉绿色,南静静的,不着痕迹地欣赏着流川,牢牢握紧对方的手。2004年4月,电车驶离江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