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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肢

    帽子墨镜口罩一应俱全,张颂文却还是一眼望到荣梓杉。

    荣梓杉也一眼望到他,大步流星走过来,抱住他,行李箱被丢在身旁。他半张脸都埋在荣梓杉发育渐宽的肩膀里,有点透不过气,抬手摸摸荣梓杉的头,直到行人侧目,才被放开。

    “吃早饭没有?”这是张颂文开口讲的第一句话。

    荣梓杉摇摇头。见也见过,抱也抱过,冲动劲儿过去,头脑就冷静下来。他来得太仓促,之后要怎么办,又该怎么面对张颂文,这些问题他全然没想过。

    “那正好。”张颂文手伸进口袋里摸索,把杂七杂八的小零食全塞进他手里,语气热络得仿佛他是久未归家的游子,“你发消息的时候,我在吃饭,走之前在锅里温着,回去一起吃。”

    他把零食揣进口袋,留一块巧克力,边撕包装袋边点头,总之不敢把视线对上去——张颂文的指尖刚刚碰到了他的手。他只恨自己没出息,这么点事情也会心猿意马。

    上了车,他除了墨镜,摘下口罩,才透口气。大约是见他脸色不好,张颂文伸手过来摸摸他的脸,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没多说。他被张颂文这一摸搅得脑子里更乱,胡乱开口:“你最近在忙什么?”

    “忙里偷闲。”张颂文笑笑,收回了手。

    第一个来迎接他的是新住户小白。小白睁着扣子似的眼睛,不顾主人的呼唤摇着尾巴在他脚边左嗅嗅右闻闻。他蹲下去,伸出手让小白闻个够,眼睛四处寻着,果然在房檐上看到了正晒太阳的胖橘子,和躲在树后偷瞧他的小灵。这时候院子新来的小守护者已经确认了他的气味,到主人身边转几圈当打报告,就也自顾自去玩了。

    “这院儿里好热闹,像幼儿园。”

    略带调侃的语气终于让张颂文稍稍放下心。他从半夜里醒来就没能再睡下去,荣梓杉的泪眼一刀一刀刻到他的眼睛里,他只要睁着眼就免不得发痛。

    说到底,是他不好。他一直把荣梓杉当成孩子——一个比他小很多的人来看待。他们的关系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亦师亦友、甚至亲如父子,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事情会变成这样。

    既然两个人都对梦境的内容一清二楚,又和在现实发生过有多大区别呢?就算他不清楚做梦的原由,也无法在梦里清醒地控制自己,可强迫的本质已不可更改。十八岁,原本应该去享受朦胧的憧憬,从告白、牵手、亲吻哪个开始都好,反正不该由他先把果子摘了去。

    荣梓杉的开始是否已经由他破灭了?

    脑内一团乱,从洗漱到做饭几乎全凭肌rou记忆。这算是他长久走来已经练就的对抗方法,无论如何也要生活下去。

    他招呼荣梓杉洗手吃饭,自己把行李安顿在客卧。平常不爱亲人的小虎在这时候跟着他钻进来,用头蹭着他的裤腿。他蹲下伸出手摸到小虎的头接着顺到背:“放心,我没事。”

    两个人各怀心事,吃饭时几乎一直沉默着。收拾完桌子,张颂文忽然说:“梓杉,要不要出去走走?”

    荣梓杉用食指摩挲着杯口,像等待审判的犯人,小声回应:“好。”

    说是走,结果还是乘车。荣梓杉再抬头,眼前已是寺庙的飞檐。

    刚过年关,人群熙攘。荣梓杉跟着张颂文走上石阶,迈过高高的门槛,从山门一侧到另一侧,却没已经超脱于俗世之外的感觉。身边擦过或愁苦或舒展的脸,每一张脸的心中都埋着祈愿。他看向张颂文,对方的脸隐在羽绒服帽子的绒毛里,像一只正在化形的狐妖,不由得想,你的愿望是什么呢?大概是要这一切的荒唐事就此结束吧。那自己呢?他不敢再问。

    铜铁铸的香炉里香灰堆积如丘,竖插着的香参差不齐,每一支顶上都冒出一缕烟,或有丁点的火星,刚刚掉落的香灰白似虫,仿佛一场森林大火的结尾。他学着张颂文的样子请了三支香,恭敬地举到眉心行鞠躬礼,最后用左手把香插进森林大火里。

    接着进大殿。他在楹柱旁踌躇不前,看向肃穆的佛像,他疑心那硕大的佛眼已经看穿他的心思,让他无所遁形。

    张颂文拍拍他的后背,声音轻柔:“没事的,来。”

    他忍住没去拉张颂文的手,跟着走进来,站在蒲团前。张颂文左膝先行右膝跟上跪倒在蒲团上,双肘贴住蒲团,头俯下去时双手翻转掌心向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他看呆住,等张颂文叩了第二个头,才反应过来立即跟上也跪下。可他心神实在不定,直到行完合十礼,竟然连一个愿望也没能许下。

    暮色渐起,天空被涂得橘红。两个人走在碧瓦红墙下,石刻碑林间,影子粘连在一起。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那个时候只到我腰那儿,见到我的时候怯生生的,躲在你mama身后,当时我就想……”

    “想什么?”

    “想……”张颂文的脚步停下,回过头,“一定要和你交朋友。”

    荣梓杉怔住,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玩笑话。

    “不过后来我又有点后悔了。”张颂文叹一口气,“我和导演重看监视器的时候,总觉得一些细节还是太亲近。可最后也没办法了,是我要你亲近我的。”

    “是我自己想……”荣梓杉咕哝了一声。

    “有一次拍完戏的空隙,我在场外看你和小朋友踢球,你突然跌倒,吓了我一跳。”

    “我记得。我当时扭了脚,胳膊也被擦破了皮,还是你背我回去给我上药的。”

    “嗯,上药的时候我和你聊了很多,还……”

    “还约定好了,我和你都要对爱的人好一点。”

    张颂文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梓杉,我食言了。我好像已经从帮你上药的人变成了伤害了你的人。”

    “不!不是……”荣梓杉的心蓦然被刺破,苦涩的汁水流出来。不对,全都不对,是他食言,趁人之危,可他从未想过他的小心思会害到张颂文。他离他那么远,似乎永远只能做个不争气的孩子。说不出口的话化作眼泪从眼眶里簌簌落下来。

    张颂文在口袋里捂热的手指抬起,帮他揩掉眼泪:“对不起,梓杉,对不起。”

    荣梓杉的眼泪掉得更厉害,张颂文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进他的血rou。他紧抱住张颂文,断断续续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不要什么道歉,我只要……”他深感自己的无可救药,这时候竟然想要借此机会把张颂文绑住。他压制住了。

    “我只要你好好的。”

    回到家,天色已晚,两个人吃过晚饭,在桌前聊天。张颂文洗了苹果,给荣梓杉递过一个。荣梓杉咬一口,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夜越黑,他的心就越不安,他感到那只怪鸟绝不只是个普通的噩梦,反而和他们之间发生的怪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会让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他终于忍不住,还是和张颂文提起,才知道以张颂文的视角根本不知道有怪鸟这回事。

    张颂文看出荣梓杉的忧心忡忡,把手腕上的檀香木手串取下来:“你带上这个。从庙里请来的,或许有用。”

    “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其他的。”

    听了这话,荣梓杉才放心地点点头,把留有余温的手串带上。

    “别担心,会没事的,有什么事情咱们一起面对。”

    张颂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梦里的那个时候,他的一切思维活动似乎都停止了,只是着了魔似地向前走,眼睛变成了摄像头,到了井边,自然而然停下,却并不知道停下的原因。接着他就被一股不可抗的力量裹挟着,跌进去。尽管很快醒来,他还是忘不了那种感觉,只有狭窄的黑暗,身体不时蹭着井壁,可又不叫他卡住,只是下坠,下坠,下坠。

    不只他辗转难眠,荣梓杉也没好到哪里去,悄无声息站在门口。他一点都没注意到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

    梓杉,睡不着吗?

    荣梓杉沉默不语。

    他这时才发现不对,可为时已晚,长着荣梓杉脸的鸟身怪物已经扑向他。他的骨头都快被非人的力量碾碎,身体塌进柔软的床垫里,睡衣化为纯白的软纱。以此为点,四周变换成富丽堂皇的宫殿。绀紫色的床幔披散而下,他挣扎着头向后仰的瞬间,在间隙之中看到了幼年的荣梓杉。

    荣梓杉被恐惧震慑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张颂文的眼睛对上他的,缓慢地摇摇头。

    他像听到了信号枪的指令,不顾一切地转身奔逃。错位扭曲的空间被他一个个抛在脑后。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比例,半人高的老鼠与他擦肩而过,昆虫大的人类在他脚边叫嚷。他踩过浅水洼,攀上锈迹斑斑的铁梯,跑进他唯一辨认出的房间,他的浴室。

    关上门,他躲进浴缸。温暖的水顷刻包裹住他,像回到母亲的zigong或者钻进张颂文的怀里。他把头埋进膝盖,护着那条檀香木手串,没能在寺庙说出的祈愿与忏悔此刻倾泻而出。

    恐惧将时间无限拉长,一束光从被推开的门照进来。他抬头,是张颂文,被他抛弃的张颂文。他想站起来,腿却颤抖着差点摔倒。张颂文接住他,把他抱进怀里。他瘦弱的手臂顺势搂住张颂文的脖子,痛哭着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张颂文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着他,我没事,你走之后,我又断片,再醒来就在这里找到你了。那东西没有伤到我的,你放心。

    他听完张颂文的描述,似乎想通了什么,但来不及说话,被溅在地上的水就浮现出他破碎的脸。

    他们被发现了。

    张颂文把他搂紧,不要怕,马上会醒过来的,我们走好吗?

    他点点头,被张颂文抱起来。

    可不论躲在哪里,靛蓝色的羽毛都如影随形。它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最后还是被捉到分离开。

    空荡荡的宫殿内,鸟身怪物坐在雕刻繁复的王座上,巨大的翅膀撑起背后的加冕礼袍,全身赤裸。脸僵硬如贴图,诡异如人皮面具。

    荣梓杉趴在短绒地毯上,脚踝拴着两条锁链。

    他看它起身,每走下一级台阶,下半身细密的靛蓝色羽毛就脱落一些,等走到他的面前,已经全然变成人类的腿,身后是遍地羽毛。

    谢谢……它用他的声音说,面部表情变得鲜活起来。你的梦。

    荣梓杉愕然,眼睁睁看它贴身而过,暗红的加冕礼袍像流动的血液,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舞台。

    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演出。

    幕布拉开。

    聚光灯打在舞台的正中央。精巧的巨型金色鸟笼显现出来,张颂文正在其中,双手抓着围栏,身上的软纱变成靛蓝色的丝绸。

    梓杉,这些都不是真的,你不要怕。

    它隔着围栏掐住张颂文的脖子,一点点提起。

    张颂文双手扣住它的手,挣扎不出丝毫的空隙,下垂的丝绸随着他的动作摆动,拖出的长尾如鱼尾。他感到肺里的空气愈发稀薄,声音也被闷在喉咙里,不是真的……

    荣梓杉目眦欲裂,心如刀绞,发出一声悲鸣。铁链被他挣得哗哗作响。

    它回过头,看向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宫殿内回荡。它松开手,张颂文如同它褪掉的羽毛一般坠到地上。

    荣梓杉哭喊着醒来,久久魇住,回不到现实。先醒来的张颂文将他搂进怀里,母亲似地抚摸他的额头脸颊,呼唤着他的名字,直到他平复下来。

    他睁开泪眼,翻过身抱住张颂文。

    张颂文摸着他的头,轻轻说:“好孩子,没事了。”

    他们抱着彼此,对世界置之不理。

    荣梓杉已经明白从来没有什么两个人同一个梦,从始至终都是他的梦,是他的恐惧和欲望害他们沦落至此。所以他在梦里能知晓全景,而张颂文只能看到碎片,因为只有他梦到张颂文的时候对方才能出现。这也是为什么每次都是他醒来以后梦境才会崩塌。

    那么压制张颂文本人意志的思想又有多少来源于他?

    他从拥抱中脱离,表情在看到张颂文脖颈上青紫的痕迹后扭曲了。

    “梓杉?”

    他颤抖着伸出手,缓缓覆盖住痕迹。

    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