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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前,埃德蒙·莫兰迪收到了福德谢尔先生的请帖。这位好心的富商决定在自家的别墅一楼为他置办一场宴会,因为他挽救了他女儿的生命。埃德蒙把染成青绿色的纸片折成小方块,收进抽屉里。他皱着眉打开衣柜,挑挑拣拣也没有找到一件适合自己的外衣,只好折中选择了平日里常穿的黑色风衣。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三小时,他打算去找爱德华,和他一起搭马车去第五大街。爱德华是一位不懂魔法的普通人,但他相当了解社交界的动向。他的母亲是前任交际花,在泛着香薰气味的私人房间里接待过无数个来自各地的子爵和夫人,而年幼的爱德华被她安置在卧榻的另一头,一位戴着纱巾的女仆恭敬地站在他的身侧,为他擦汗。每当爱德华以一种怀念的神色谈论起往事时,埃德蒙会扭头看向窗外的风景。他并没有不尊重爱德华的意思(他继承了他母亲的天赋,能够和颜悦色地与所有人交流,而这正是埃德蒙所没有的),只是认为他说的事无足轻重。

    “我很好奇,”爱德华无法容忍埃德蒙的沉默,“您是怎么把那位沉睡的小姐带回现实的?”

    “魔药。记得加蜥蜴的断尾。它可以起到驱赶梦魇的作用。灌下去,等一刻钟就好了,”埃德蒙平静地说,“我能成功是因为魔法师协会的委托流程太过繁琐,福德谢尔先生不得已才找上了我。”

    爱德华怀着敬意恭维他:“但您的实力也是货真价实的。”

    听了他的夸赞,埃德蒙也没有流露出几分高兴的神色。对于他这样的魔法天才来说,判断病症、制作魔药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可不愿意一辈子当贵族的跟屁虫,尽管现在的他还在记录部当文员,但他已经做好了拿下部长位置的准备。到那时,他就不用卑躬屈膝,参加这些恼人的宴会了。

    爱德华微微一笑,他了解这位脾气古怪的朋友的性格。所以,他打算用点儿社交技巧来撬开他的嘴巴。埃德蒙还是个单身汉,他工作稳定,也有财产。他虽然不能从父母亲戚那里继承家业(埃德蒙非常坦诚,直白地说自己的家人全都害天花死了,当时他在科里加斯求学,所以才逃过一劫),但有十足的野心,不然他为什么会努力加入社交界呢?瞧瞧他的衣服吧!这位年轻的魔法师一定研究过时兴的风格,即使布料看上去非常普通,可剪裁是下了一定的功夫的。“您知道那位来自南方的兰尔加娜小姐吗?她是爱丽丝夫人的养女,普拉托庄园的现任主人。前几年。她一直在外奔波,经营公司,现在她终于舍得回来了,并高调宣布要在帕其蒙特久居。普拉托家族的人都不太看好她——他们的关系有些尴尬。要我说,兰就是一位真正的美人,哪怕她在南方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埃德蒙给了同伴一个模糊的微笑,示意他继续讲下去。他根本不了解爱德华口中的兰尔加娜,因为她的名字既没有出现在委托栏上,也没有被前台工作人员挂在名册里。于是,爱德华适时地清清嗓子。“我收到了消息,福德谢尔先生和她是多年老友,她差一点儿就当上安娜的教母了,可惜那时她还在加维亚谈生意(埃德蒙咬住了嘴唇),没能回到帕其蒙特举行仪式。兰尔加娜外向又大胆,她身材高挑,体态极佳,好似一只飞进麻雀堆的南方鸟。部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子爵会凑上去和她调情,她也不生气,反而还笑眯眯地和他们周旋。也有人说他的坏话,但他们只能从身世这方面攻击她,说她是个不懂礼仪的野蛮人。”

    “她和你的母亲有些相似之处,”埃德蒙略带调侃地问道,“你是因为这个理由才去关注她的吗?”

    爱德华不争气地脸红了,可疑的红晕立刻爬满了他的脸颊,而他的耳垂也几乎要滴出血了。他支支吾吾地解释,说了半天反而还越抹越黑。终于,马车停下了,他长舒一口气,用手肘推推埃德蒙的身体:“我们到啦,等见了兰尔加娜本人再说她的事吧。”

    作为宴会的主角,埃德蒙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大家的欢迎。福德谢尔先生站起身,朝他挥手。他对坐着的宾客说,埃德蒙就是拯救了他的魔法师。所有人都在为他鼓掌,面带笑意地挨个和他握手。爱德华趁机在他的耳朵边介绍不认识的人的身份,上一个戴着蓝宝石项链的夫人是弥尔尼家族的遗孀,那边正在品酒的是坎贝尔子爵,至于兰尔加娜,噢,她总会出现的,她有一头灰绿色的鬈发,非常显眼。

    埃德蒙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她。他便放弃了寻找,开始认真聆听从树下传来的歌声。福德谢尔先生还雇了一帮乐队为歌手伴奏,甜美的女中音穿过叶片的缝隙,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一些不耐烦的宾客把手伸到了堆得高高的牡蛎和果冻上,他们一边装模做样地讨论帕其蒙特附近村落秋收的情况,一边拿走了新鲜出炉的戚风蛋糕。埃德蒙暂时不饿,他漫无目的地踱步走,欣赏别墅外花园里的美景。几颗熟透了的苹果挂在枝头上,仆人们还没来得及用长棍把它们打下来。

    当他绕过高大的苹果树时,他见到了兰尔加娜。

    正如爱德华所说,她的确是一位出众的美人,目测比他还要高一点儿,站在一堆小姐里显得自信又明媚:她时不时转过头和新加入的朋友打招呼,又大笑着把话题带向另一个方向。自始至终,她都游刃有余地掌握着局势,既不会让其他人感到尴尬,也不会冷落选择保持安静的人。埃德蒙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兰尔加娜非常善于交际。

    她没有注意到埃德蒙的目光,这使他能够堪称失礼地盯着她看。她有一头打理得当的灰绿色鬈发,还有一双明亮的银色眼眸。秋日的阳光温和且旖旎,小小的光斑洒在地上,少许落在了兰尔加娜颈间的项链前,把中间的金色水滴衬得闪闪发亮。埃德蒙艰难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才注意到了早就站在他左侧的爱德华了。他拿着高脚玻璃杯,笑盈盈地与埃德蒙对视。“您看入迷了吗?她真的非常动人,是不是?”

    “一般,”埃德蒙平淡地回应道,“她很有魅力,但不足以吸引我。她的发质太差了,发梢毛躁分叉,不易打理。有这种头发的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不再说话了,爱德华也没有多问。他立刻加入了另一个对话,抛下了埃德蒙。他仍然在观察兰尔加娜·普拉托,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当她准备说一些重要的事是,她会把散在肩上的碎发掖回耳后,露出小小的白色珍珠耳环。“可怜的安娜还不能出门,但她的爸爸会把她最爱吃的白灼虾留给她的。是莫兰迪先生帮助了她吗?莫兰迪先生,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呢,能为我介绍一下吗?”

    埃德蒙竖起了耳朵。他挪到苹果树后,挑了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听她们对他的评价。

    “他很英俊,但特别冷淡。”

    “态度很好,却难以接近。”

    “交过好几个女朋友,据说都是她们先提的分手,因为他只顾着工作,不想出门约会。”

    “打住,亲爱的,”兰尔加娜比了一个表示暂停的手势,“我想知道的是他的身世或者职业,而不是他的前女友,麻烦你啦。”

    最年轻的莫利小姐怯生生地说:“莫兰迪先生是一位魔法师,在协会工作,经常为贵族们排忧解难,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好吧,他终于捕捉到了一条能够入耳的评价。他人即地狱,埃德蒙清楚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可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陌生人的看法。这是个坏毛病,必须得改正。

    最后,她中止了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闲聊,和女士们说了再见,她得去找福德谢尔先生寒暄一番。他是她的合作伙伴之一,负责运输货物。兰尔加娜施施然离开了谈话的中心,经过苹果树,走向别墅的正门。埃德蒙转过身凝视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然而,他并没有悠闲太久。福德谢尔家的女仆请他去房子里见她的主人,看上去,她已经找了他很久。埃德蒙低声说了一句抱歉,踏上了兰尔加娜刚刚走过的路。

    福德谢尔先生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中年商人,他年过四十,头发浓密,眼睛炯炯有神。和朋友一起讨论商业局势和相关政策是他最热衷的娱乐活动之一。他已婚,但妻子早于他去世,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体弱且心思细腻的女儿。为了实现妻子的遗愿,他决定独自一人把安娜抚养长大。魔法师协会的手续流程使他苦不堪言,所以他对着仆人们咆哮道:“一群没用的家伙!快去把莫兰迪请过来!”所以,埃德蒙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冷着脸为被梦魇缠住的安娜小姐制作魔药。当然,福德谢尔先生也足够慷慨大方,他的报酬足以让埃德蒙忘记半夜被吵醒的不愉快。

    “魔法师先生!”福德谢尔热情地和他握手。“我再次感谢您的魔法和药剂……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忙活公司那边的事,没能好好报答您的恩情。啊,这位是兰尔加娜,我想,您一定听说过她的事了。兰,他就是莫兰迪先生。”

    兰尔加娜的脸瞬间亮了起来,仿佛被阳光找到的钻石。“您就是莫兰迪先生,”她主动地伸出戴着黑色指套的右手,“很高兴认识您,我的朋友给我说了不少与您有关的趣事呢。”

    没错,而且我都听见了,埃德蒙腹诽道。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回握住兰尔加娜的手。她的掌心干燥又温暖,像一颗刚出炉的烤栗子。

    直到宴会结束,埃德蒙只与兰尔加娜说过一次话。她就是常见的那种交际花,不过,埃德蒙却不觉得她有冒犯到自己。她笑容可掬地向他问好,漂亮的项链吊坠在她的胸前晃荡,她的臂膀就像一块光洁的大理石……埃德蒙定了定神,和爱德华道别。他的朋友急着回家参加下一场宴会,他的父亲刚从莱特港回来。埃德蒙掸走了落在长风衣上的灰尘,打算重新租一辆公共马车去玛莱特尔广场。正当他准备联系车夫时,他瞟到了兰尔加娜的身影。她朝着他跑来,步子迈得很大,鱼尾裙却限制了她的行动。若被那些循规蹈矩的老人瞧见了,他们肯定会说她“不守规矩”。

    “请等一下!”她挥了挥手,再次对他微笑。埃德蒙站在原地,不解地抬起头与她对视。“有什么事吗?”他尽量表现出自己的友好和善解人意。

    兰尔加娜的脸颊因为刚刚的奔跑变得红扑扑的,这使她变得更加动人了。埃德蒙移开了视线,不自然地盯住她的衣服布料上的玫瑰花纹。

    “您愿意成为我的情人吗?”她喘了口气,轻声问道,银色双眸里盛满了热切与期盼。埃德蒙倒退两步,竭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他甚至不知道普拉托庄园在哪儿,他和她只不过是一对陌生人。“不同意也没关系,我知道这有些快……”她的语气软了下来,但话语中的真诚仍然没有消失。

    埃德蒙闭了闭眼睛,最后决定再次与兰尔加娜对视。两人四目相接时,他的呼吸好像被扼住了。“您过虑了,”他足够冷静、足够坚定地说(虽然是装出来的),“我同意您的请求。请告诉我您的住址,有空我会给您写信,现在就不用久聊了,我忙着回家。”

    “您写‘郊外西部的普拉托庄园’就行了,邮差知道我住在哪儿。”兰尔加娜说。她的红色鱼尾裙实在是太显眼了。

    埃德蒙点点头。他叫来的车夫小跑到街道上,请他上车。他微微颔首,与自己的新女友道别。当他坐进车厢、拉开窗帘时,他第三次见到了兰尔加娜的笑颜,而这次,他没有别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