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舔血是凌雪阁杀手的日常,对于凌十三来说,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然是家常便饭,他习惯了与伤痛相伴,目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将来能同前辈们一样长眠墓林。

    凌十三强撑着疲惫的身体推开房门,触到床榻那一瞬间便脱了力,他腰侧有条莫约三寸长的伤痕,虽然用药粉暂时止住了血,但衣服和伤口已然粘在了一起。青年将自己颈间系的围巾叼在嘴里,从塌下摸出一把匕首来,在案台上用烛火烫过,贴着衣服将布料与皮rou割开,将那些沾了血的布料扯了下来,随后从怀里摸出瓷瓶,将伤口处撒上一层厚厚的药粉,这才用麻布将伤口一圈一圈缠起来。

    痛,却让他昏昏沉沉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凌十三鼻尖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一直淌到耳根。他伏在案上,肩膀跟着颤抖,对于凌雪阁弟子来说,这样的痛苦又何尝不是幸事,他还活着,有命在,还能为阁中效力,没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自他有记忆开始,这种痛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偶尔失去这种痛感,“生”这个字都显得没那么鲜活。

    后半夜,他痛的痉挛起来,药粉中的镇痛效果过了,就像一把刀捅进腰侧,转着圈儿的在皮rou里搅,生剜下柔软的rou,搅成碎rou沫,他头痛欲裂,浑身上下像被烈火灼烧,又冷的打颤,像数九寒冬被丢进冰窟,留不住一丝温度。凌十三咬着后槽牙,蜷缩着把自己抱紧了些……门外不知何事,即便听不清谈话内容,却也能听见好几道嘈杂人声……凌十三的意识游离在清醒与混沌之间,很快便陷入了昏迷。

    房门外,一众外门弟子一字排开,分别整理着自己的衣物,年纪稍小些的沉不住气,拉着年长些的问东问西:“一哥,什么事啊这是,大晚上的要我们突然集合,不会是有什么大任务吧。”凌一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搭腔,整个人站得笔直,像个没感情的人偶,他是这三辈人里最年长的,喜怒不形于色,话也少,同时也是能力最强的那位。

    碰了一鼻子灰,凌寒露有些尴尬的扯了扯自己的围巾,又被同辈师兄拉到了队尾,凌白露附耳过去,训他:“你还不知道一代们的脾性吗,他们是真正的死士,跟我们经历的训练可不一样,放心触了他们霉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小少年稚气未脱,但好歹也是熬过训练的二十四人之一,即便成绩算是靠后的,个人实力也不容小觑,他皱下眉,显然不太服气。

    自然,他们这一代比不过前两代,前两代人数加在一起才有二十四位……第一代的代号是十二时辰,第二代的代号是十二月份,到了他们这第三代,因为人数增加,才沿用了二十四节气。听阁中的前辈们讲,原本一代应有十三人,从十二时辰里多出一位,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故,凌九命陨,这才又变成了十二人。

    凌白露见他这样子,反而冷笑起来,又将声音拉低了些:“你以为我是吓唬你啊,蠢货!你知不知道凌九怎么死的!他被凌十三生吃了,你知不知道!”

    凌十三破天荒的做梦了,要知道他向来很少云梦,作为杀手,他的睡眠短而浅,是没机会做梦的,尤其是——梦到故人。

    那是一座被大雪覆盖的山林,厚厚的积雪一直没到膝盖,使他们的每一步走的格外艰辛,凛冽寒风夹杂细雪,就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割在裸露的皮肤上,但很快,他们就被低温冻得失去了知觉。

    凌十三呼出一口热气,在空中凝成水雾,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出声,只知道前方的人微微侧过脸,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来……他们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凌十三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叫:“九哥。”

    凌九下半长脸藏在面具下,眉睫上落了层雪花,他一直在用右手按着左腹,即使简单处理过,也敷了药物,也还是不住渗血……他伤的太重了,他把自己从松树枝干里拔出去时,几乎感觉到寒风吹透了他的身体,若非这次的目标在大侠榜上也称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凌十三也不会如此狼狈……他自己外伤更重些,凌十三莫约是内部脏器破裂,断断续续吐了好多次血。

    他们着实是时运不济,腊月寒冬,又赶上了封山大血,一时半刻根本没有体力下山,只能找个山洞充当暂时庇护所。

    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宛若红梅点点绽放,他们一前一后,一脚深一脚浅,不知寻了多久才寻到一处被积雪半掩的山洞……风雪越来越大了,兴许再过不久,这个山洞也要被积雪彻底掩埋……此时,积雪最深的地方,已经能没过大腿,凌九和凌十三选择趴在雪地上,匍匐着继续前进。

    留给他们的空间不算大,两个青年男子挖开表层松软的雪就能看到山洞内的景象——好在这是石洞,不会太过潮湿,而且空间比较宽阔,也不算太深,虽然光线昏暗,但却不用担心里面居住着熊之类的大型rou食类动物,其实倒不如说,他们就是在期待能遇到冬眠的熊,毕竟它们的皮毛能御寒,rou可以充饥,至于淡水,大可以直接挖堆在门口的积雪,只要能度过封山的半个月,阁中一定会派人来寻。

    高度紧绷的精神骤然松懈下来,凌九几乎脱力,在石洞中躺了下来,呼吸轻缓而微弱,凌十三其实也不好受,他身体里处处都疼,喉咙里更是含着一口腥甜的血,好几次想吐出来,又被他咬紧牙关吞了回去,凌九从入门起便与他交好生活中更算得上处处关照,眼下他伤的更重些,自己无论如何都的把这口气撑住,不然,九哥又有谁能倚靠。

    凌十三靠着墙壁歇了片刻,随后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用油布包着的火折子来,洞内实在昏暗,他必须知道里面有什么物资是能利用的——借着火折子那点微热的光,凌十三向洞内摸索……遗憾的是,这洞中确实没有可供食用的动物,倒是有些枯枝、干草,动物的绒毛搭建起的窝,看这窝不算小,也应该是某种大体型的猛兽,不知什么原因,竟是放弃了这座巢xue。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不同程度风干的动物尸骨,凌十三用手敲了敲,里面水分已经全干了,稍一用力就能掰下来一块,在手里捻成骨粉,应该能成为取暖的燃料。

    凌十三在心里默默筹划好了这些燃料的份额,如何能更大限度的利用,等到风雪小些,他也可以出去捡些枯枝落叶当柴烧。

    在寒冬腊月,火才是生命之源,凌十三点燃了火堆,他和凌九对于“生”才多了一丝希冀。凌九太虚弱了,他遍体生寒,呼吸也分外浅,凌十三觉得他恨不得睡在火堆里。

    他们没有食物,饿极了就只能饮水充饥,凌十三尚有力气挖雪吃,但凌九不同,他只能喝水袋里的水,水喝完了,凌十三就用手挖雪,用指头推进水袋里,再放到火焰上烤。

    凌雪阁的水囊很结实,是上好的皮揉成的,但也不能直接放在火上烤,更多是用热气来把雪熏化,这样其实很没效率,凌十三的手也因此生出冻疮,时常又痛又痒……凌九看他如此,有时渴得嘴唇干裂,也不愿喊一句。

    他没没有食物,凌九连饮水也成问题,伤势更是久久得不到好转,他越来越虚弱了,福祸相倚,由于低温的缘故,伤口竞也没有感染的迹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已有三天不曾进食,凌九的伤口还是没有完全止住血,反倒是将衣物和伤口粘连在一起,这是万万不能的。

    “十三……你帮我把衣服割开,处理下伤口吧。”凌九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个耄耋老人。

    凌十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往火堆里填了一把干草。

    他从口袋里抽出匕首放在火焰上烤,将匕首烤得通红,这样处理伤口才不容易被感染。

    凌十三小心地割开凌九的衣物,他的手不如从前稳,有些轻微地颤抖,兴许是因为冷,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凌九仰躺在地上看他,呼吸急促起来。

    凌十三掀起布料一角,用匕首缓慢将粘连在一起的皮rou割开,伤口处血rou模糊,甚至能看到一些白色物质,而他不敢细想——有什么不敢细想的呢,他很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是人皮下的脂肪。凌十三清理地很仔细,连带着将伤口周围坏死的碎rou挑了去。

    他动作干脆利落,处理完后又仔细在伤口上撒了层药粉,这是他们二人身上最后的伤药,凌雪阁特制的药品有止血镇痛的功效,凌九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呼吸变得更加有力,安稳而绵长……似乎是睡熟了。

    那些被割下来开的碎rou呈现出深褐色,此刻已然有些萎缩,凌十三看着它们出神,鬼使神差般地将它们平摊在匕首一面,另一面则架在火焰上烤了起来……他甚至嗅到了一丝rou的焦香味。

    凌十三和凌九整整三天没有进食,凌十三吃雪,凌九喝水,虽然在凌雪阁也曾受过饥饿训练,最多能撑到七天,低温环境代谢缓慢,但对脂肪储备的要求也更多,他已然有些撑不住了。

    “咕噜。”

    胃在发出饥饿的抗议声,凌十三吞了口唾沫,随后顾不得烫,将那些匕首上的碎rou块吞进口中,那些碎rou沾着不可忽视的血腥气,在他口腔中滚动,灼烫的温度让凌十三张开嘴,向外哈着热气……他没敢咀嚼,而是直接吞了下去。

    吞咽后的一瞬间,凌十三感到一股强烈的恶心与反胃,与平常高强度的苛刻训练不同,与那些九死一生的任务也不同,那是一种来自于灵魂的排斥与震颤,夹杂着对自身的唾弃与怀疑,他不再觉得饥饿,而是备受折磨,仿佛被架在火焰上炙烤的不是那些碎rou,而是他自己。

    他咽下人rou的时候似乎注定不再是人类,而是成为了一头野兽,在这静谧、雪白的凛冬中,他吞食着同类的血rou求生……不仅是同类,不仅是人,对方是一直照顾他、引导他的兄长……他,他,他!

    凌十三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发蓬乱,脸上长出一圈青色胡茬,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气温似乎回暖了,因为雪停了,原本堵住洞口的积雪只剩下了一半,他经常爬出去拾柴,然后把这些木材堆在山洞,挑拣一些干燥的燃烧,他不敢让火熄灭,只能不断的添柴保留火种,因为火折子剩的不多,具体成撑多久……他说不清。

    洞口处靠着半具骨架,他的上半身骨架相对来说很完整,rou剔的很干净,一看便知处理的人经验丰富。只是右侧靠下放的肋骨缺了半根,裂口参差不齐,并非刀伤,下半身体还有血rou,只不过大腿上已经被割掉了一大块露出白生生的腿骨,在血rou中白的乍眼……如果不看身体的惨状,这张脸还称得上安详。

    凌九垂着脑袋,头紧贴着空荡荡的肋骨,连接头和身体的颈椎有利器的划痕,很深,已经割到骨头一半的位置,划痕参差不齐,应该是反复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割断。头颅上残留头发已经算得上稀疏,凌九苍白的双唇抿着,眼睛紧闭,眼眶周围呈现出一圈青紫色,那是一种独属于死人的灰败。

    凌十三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捅了捅地上的火堆,又往里填了一把细细的枯枝,原本几近熄灭的小火苗这才重新噼里啪啦地燃起来,男人将怀里的匕首掏出来,蹲在凌九尸体旁边,在大腿侧面割下了一条rou。

    尸体的血液已经全然凝固,甚至已经被冻上了,每一下都能感觉到阻力,凌十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麻木地切割着,一下又一下……切下来后便将那条rou丢进炭火堆里,被烤得滋滋作响。

    他像是失去了任何情感,听不见,看不到,只是依据本能在维持身体机能,在这冰天雪地中痛苦求生,他就这样坐在火堆旁环抱住自己,以此来保留温度。

    凌十三歪着头,枕着自己的膝盖,他想小憩,这是他保存能量对抗饥饿的妙招,半梦半醒的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同门师兄弟的声音——像是在搜山。

    凌十三一时间不知还做何反应,他像锈住的机关木偶,不悲不喜,一时间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最终还是有人发现了这座山洞,呼唤着周遭的同伴聚集过来。

    发现山洞的是凌四,他五感敏锐,最擅侦查,饶是经验丰富看过不少血腥场面的凌四,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凌一与凌九原本就是同村人,平日关系也称得上十分亲近,他像一道红影一般冲过来,由于速度极快,甚至忽略了门口靠坐着的尸体。

    他一阵风般拂过,握住了凌十三的肩膀喊“阿九,你还好吗?”

    也不怪他认错,他们彼此身型相似,此刻又看不清脸,凌一和凌九关系也比和凌十三更近些,他关心则乱,并未仔细分辨。

    凌十三未曾出声,只是呆愣愣看着,唇嗫嚅两下,瞳孔聚焦又焕然,像是陷入某种会议。凌四和其他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唯有凌六上前一步,拍了拍凌一的肩膀。

    “凌一,这不是九,是十三。”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吊儿郎当,有点痞,和谁关系都不近,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他表现的有些幸灾乐祸,凌四不赞同的皱起眉头。

    凌一动作顿了顿,松开手,恢复了淡然:“九呢。”

    凌六笑意更浓了,他亲昵地揽着凌一肩膀,语气亲昵:“你转头看洞口呗,凌九不在那儿呢吗。”

    凌一转过头,在同一个瞬间,他挥拳狠狠打在了凌十三脸颊上,巨大的冲力和惯性让凌十三向后仰去,在地上滚了两圈。

    凌十三从嘴里吐出一口血,血液中混着两颗牙齿,他看着凌一因愤怒而显得扭曲的脸,状若癫狂地大笑起来。

    “凌一,我割不断啊!我割不断九哥的头!我割不断啊!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假的?白露哥,那么凶残,真被吃地剩骨架啦?”凌寒露搓了搓胳膊上不存在鸡皮疙瘩,压低嗓音继续问。凌白露没继续说,而是重新站的笔直,目不斜视。凌寒露不明所以,刚转过脸就看到了凌一那双锐利的脸,也不敢再问,乖乖噤声站好。

    据说今晚突然将他们聚集起来,是为了给霸刀山庄的小少爷挑一位护卫——说是护卫,其实也就是死士,能豁出命那种。

    “真的假的,那他现在人在哪儿?”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过来,是一道不熟悉的嗓音,青年眉目俊朗,五官尚且残留着少年稚气,显得很柔和,他皮肤白皙,甚至称得上细腻,但是看着宽肩窄胯,身材精壮,应该是自小养尊处优又处处得人看重的世家少爷。

    严格来说,这三代弟子都非凌雪阁内门弟子,没有名牌,死后也不能长留墓林,虽说是刻意培养的暗器,但也算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商品,是故在半夜三更被叫出来供人挑选。

    管事见这大少爷好信儿,心里也有了七八打算,大抵是要找个性格互补的加以看护,别平白无故惹出些什么岔子,这么一看,凌一沉稳,虽影子冷淡些,但却是最佳人选。

    “柳公子,十三今天有任务在身,怕是不在此列。”管事言语中有试探,周遭的弟子们却是一惊,这少爷神出鬼没,竟是连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都不知。

    柳池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又仔细嗅了嗅:“是吗?既是如此,此处的血腥味为何那么浓?”

    管事语塞了一下,忙给凌四使眼色,凌四像一道影子似的,默默隐进暗处。

    “柳公子莫急,山庄的人早来吩咐过,要替您寻个暗卫,莫不然您先从中挑一位?”

    管事语气淡淡,也不见谄媚,只有恭谨,正与柳池打着商量,凌四已然回到原位,凑上前耳语了两句。

    “柳公子若是实在中意十三,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十三受了伤,此刻在房里,怕是出不来。”

    柳池挥挥手,绒毛大氅带起一阵风,豪迈道:“不妨事,我自己去看看,我倒是好奇这位十三究竟是什么人物。”

    众人皆语塞,又不好意思驳贵人面子,唯有凌一冷声:“要凌十三做暗卫?他是为了活下去便能不择手段的人,公子也不担心哪天被推出去挡刀子。”言罢,凌一对管事抱拳,下去领罚去了。

    柳池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由管事领着进了凌十三房内,一眼便看到了蜷缩在床榻上的人。

    养尊处优的少爷打量着极为简陋的卧室,忍不住咋舌,榻上的凌十三看上去更是极度虚弱,竟是没人想管。

    少爷指着床上的人:“为阁里出任务卖命,不管死活吗。”

    那管事笑了下:“柳公子有所不知,十三等人并非内门弟子,乃是阁中培养的杀人刀,刀具有磨损有遗失,在江湖上都是家常便饭了,再磨便是,要不然这名剑大会也不能年年办不是。”

    他说话圆滑,柳池听出了淡淡的讽刺意味,莫约是笑他是个初出茅庐养尊处优的少爷,殊不知少爷是皮囊,里子本身则是野兽,作为蛊王毒物,他比人类更懂如何趋利避害,求生二字,使用任何手段都不丢人。

    柳池伸手欲为榻上人擦拭汗珠,却在伸过去的那一刻被咬住了,凌十三咬的力道极重,若是普通人,虎口必然要被咬掉一大块rou,好在柳池是血瘤所化,皮刃,一般兵器都伤不了他,别提人的牙齿了。

    他没出声,管事就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他不想多事。

    凌十三在咬住的一瞬间睁开了眼,也不知他的意识究竟清醒还是模糊,他的瞳孔聚焦又涣散,慢慢松了口,喃喃着。

    “我割不断,九哥,我割不断。”他眼角滑落一滴血泪,顺着脸颊,滴落在柳池手臂上,温度灼人。

    柳池对管事道:“就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