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另一种生活
爸爸非常决绝，我们直接搬到了市里去，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村子里的人。 我那时候不知道从乡村搬到市里有多难，也不知道爸爸是如何找到了房子。我们到市里的当天就住进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那时候是暑假，他还给我找好了学校。 不止这些，安定下来没几天，爸爸竟然还租了一个小门面，开起了一个小超市。 我们是新搬来的，邻居们见我们孤儿鳏夫的还带一个老太太，所以对我们的态度还挺和善，也就是现在说的同情心，他们可怜我们一家人。 弟弟长得像画里的娃娃，非常稀罕人，到我快开学的时候，附近的老太太已经开始以弟弟为引，拉着奶奶聊天说话了，话里话外都在刺探我们家的情况，奶奶知道时间长了瞒不住，就拿着手巾先抹了抹眼角，然后将我家情况稍微编了编，骗来旁人两大缸眼泪。 我小孙孙出生后，算命先生说他命格顶好，就是缺点儿火，命里有一大劫，熬过去了以后大富大贵，熬不过去人就没了，于是给他取名为许燚，果真，他两岁的时候发高烧差点儿连命都烧没了。我们找了那算命老头儿，他说这就是破了大灾了，以后我小孙孙会无病无灾的，有大福气享咧！ 你们别撇嘴，我这可不是封建迷信。 他算得很准的，淼淼的名字也是他给起的，他说我家这个丫头片子以后能当状元呢，你说什么时候有女状元，可我孙女啊，每回考试都拿双百，不能不信啊！ 我老头儿早死了，都没看到这个小孙孙出生，也是可惜。那时候，为了给我小孙孙看病，我儿子和媳妇出去给人打工，媳妇不慎从楼上摔下来，好好一个人就没了，老板才赔几千块钱了事，你们说说，一条人命才顶几千块，我们当然不愿意，我们就是穷得去要饭，也想一家人好好的不是，谁想讹他的钱啊？ 人没了，老板只赔这么点儿，我们心里既难受又生气，第一次没谈拢。第二回，那黑心老板说了，我们要是不同意，连那几千块也不给我们了。没办法呀，为了给孩子看病，只能拿了我媳妇的卖命钱，这两年给孩子看病也早花完了。 你们知道吧，农村人嘴碎说三道四的，不好听着咧，我们一直觉得忍忍也就过了，都是乡里乡村的，又没大仇。但时间长了，有些人看我们一家人好说话，就占我家的田，偷我家的菜，竟然还有恶霸去到我们家偷摸东西，把我儿子惊醒了，差点儿要了我儿子的命，我儿子反抗的时候，拿剪子戳瞎了他一只眼，他就讹上我们家了，三天两头儿去家里要钱。 那恶霸跟村长是一近门儿的，村长也不管。 我们家实在没钱给了，他竟然偷偷往我家的水缸里放了耗子药，要不是我家这个丫头片子那天先给我们养的羊盛水喝，我们一家几口已经下了黄泉了。 哎，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将家里的田和屋子都卖了，农村东西价钱贱，拢共卖了几千块钱，再加上我这些年省吃俭用的棺材本儿，我们四口人就来了这里。哎，我家里现在可真是穷得叮当响，这俩孩子都快吃不饱了。我儿子弄的那个小卖部也不知道成不成？不成的话，我就去捡破烂儿了，这城里边不比乡下啊，喝口水都要掏钱。 老jiejie们，我实在命苦哦，你们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真想一死了之，可我那儿子怎么办？我两个小孙孙怎么办？我老婆子活一天，就是给我儿子做碗饭，洗洗衣裳，也能让他歇歇不是？ 明明mama是她女儿，爸爸是她招的上门女婿，再说哪有恶霸来家里偷东西？她可真能瞎编，我听着这些瞎话，觉得好笑，一看她瞪过来的眼睛，我就低下头偷偷笑了。 但那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从松弛下耷的眼皮不停流泪，还从兜里拿零食给我们两姐弟吃，爸爸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可是奶奶拽出手巾儿擦了擦鼻涕水，让我接住两个奶奶的东西。 弟弟这个没出息的，口水又流了出来，一个劲儿在我背后戳我腰窝，想吃又不敢拿，怂蛋！我只好从奶奶们手中捏了一颗糖和一颗花生，给了弟弟，然后转过头，给她们鞠了一躬，说：“谢谢奶奶们。” 爸爸说，以后在城里生活，要更有礼貌。 眼前两位老人的眼泪像奶奶洗脸时的水龙头，连成细线哗哗直往下流，说了一句好孩子，然后把兜儿掏了个干净，把糖和花生都装到了我的裤子口袋里，我等她们摸完我的头，又向她们道谢。 我能看出来，她们更想摸摸弟弟，但弟弟拽着我的衣角，身子一扭就躲开了。 此后，我们一家人就被迫成为街坊邻居口中的可怜人，我和弟弟也成了两个好孩子。不过，许燚一直都是个很乖的小孩儿，但我不是，我只在爸爸面前乖巧，在外人面前装得乖巧罢了，我奶奶整天骂我是个泼猴儿，太疯了。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变得更好了，但其实，旁人对我们一家人的歧视仍然存在。 不过，因为不是住在乡村，不是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知根把底的同姓人，也为了维护城里人的高素质面子，所以旁人并没有明着欺负我们，但他们的歧视都掩在关怀和同情心之下，浸透在对待我们几口人的言行举止之中。 奶奶见得多了，只当听不出别人话里的看不起，在外面又总是一副慈祥和善的形象，所以得了“老嫂子”、“婶子”和“许奶奶”等称呼，为我们家挣了不少可怜名，也听来了许多的邻家旧事。让我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知道了郑叔叔是个倒插门儿，没什么本事；王奶奶家的小儿子吃牢饭时，她儿媳妇在外边又找了一个，去年都生了孩子了，所以现在正在闹离婚；林叔叔以前被人包养，被玩儿得生不了孩子了，才娶了三婚的陈阿姨，别看两人表面上很恩爱，在家里天天砸东西呢。 波澜中的弟弟一直安安静静的。 邻里长辈知道他脑子有些不好使，便将他当稚儿对待，说话都用叠字，燚燚肚肚饿不饿啊？奶奶给你一个糖糖吃吧？只可惜，我的弟弟，从来不搭理外人，他只对我们家的三个人有反应，旁人见他这样，愈发长吁短叹起来。 小孩子们当然会欺负他，但我那时候又黑又结实，往弟弟跟前一站，眼珠子一翻，身上散发出来的野蛮之气就会让城里边娇生惯养的小孩子不敢再打歪主意。 开学后，我发现自己跟不上进度，爸爸刚开店，还没把店铺理顺当，累得吃完饭眼睛就睁不开了，不太能顾上家里，于是我时常独自坐在客厅里写作业到十来点，还是不会。我的小测成绩总是拖班级后腿，无奈之下老师找了爸爸，我就重新上了一回三年级。 但还是不顺。 老师让我起来念课文，我刚读出来几个字，同学们就哄堂大笑，他们窃窃私语，说我是个乡巴佬，连普通话都不会说。英语课，更是我的重大挫折，我把a念作爱，g和j分不清楚，单词每个都拼不好，朗读的时候愈发不愿张嘴。而且更令我难过的是，就连我引以为傲的数学，也不再能让我骄傲。 看着作业本上那些红叉，我鼻子一酸，眼前的一切就都模糊了，我赶紧用下唇包着上唇，往眼睛处吹气，不让眼泪滚落下来。 学业上遭受了重大打击，同学们又打听到我家的情况，开始给我取外号——傻子jiejie、黑妞、破烂大王、留级生和乡巴佬儿。 梁壮壮去小卖部买了个“乡巴佬”的黑鸡蛋，专门跑到我旁边来拆开，阴阳怪气地说：“乡巴佬儿，黑又黑，‘沙’呀‘沙’，我一口消灭它。” 他边吃边吧唧嘴，像一条吃屎的狗一样，我好想把他的嘴撕烂，让他不能在我耳朵边嘻嘻哈哈地骂我。 但我不能。 那次，我把那个高年级男生打哭后，他家长领着他找来了我家，要求我赔礼道歉，我梗着脖子不从。爸爸把我关在屋里，他和奶奶在屋外一直赔笑脸，给了钱将那母子两人送走后，他进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想给他说。 打架这种小事儿，打了就是打了，没什么好说的。但那个没卵货，打输了竟然有脸哭鼻子找家长来撑腰，白长了我两岁，没一点儿出息。我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跺了两下脚，心想着就该把他打得不敢告状才好。 爸爸见我这样，就让我跪下，我胳膊疼，跪下的姿势有些不对劲儿，他看出来了，于是轻轻捏住我的胳膊，我就痛得叫了起来，“爸爸，疼～慢点儿！” 送走水权大伯后，爸爸摸着我的胳膊问道：“还疼不疼？” “不疼了。” “你傻不傻？刚才他mama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胳膊断了，你都能忍着不吭声？” “爸爸，我打赢了。你说的，谁把我欺负狠了，我就要还手。他先把我推倒摔断胳膊的，我一只手也把他打哭了。” 我的爸爸，嘴角要咧不咧的，他静静地看着我，很久之后夸了我一句很好，他把我抱到大腿上，轻轻拍着我的背说：“淼淼，你做得很好，保护自己并没有错，但我看你现在还想再去打他报仇，这样不可以。你这回能把他打哭，但下次你遇到打不过的人怎么办？我们遇到身体伤害时，可以反击，但如果挨骂了，爸爸希望你能忍着，因为光用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很强大的时候，别人是伤害不了我们的，但我们太弱小了，淼淼，所以我们得忍，在忍耐中一点点变强大，他们就不能再伤害我们了。你明白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别人打我，我要还手，别人骂我，打不过的时候要忍着。 想起爸爸那席话，我偷偷瞥了一眼梁壮壮，他长得又高又壮，我应该打不过他，所以得忍，忍到他再也无法取笑侮辱我的时候，就不会再烦恼了。吸了吸鼻子，我拿出废弃的作业本翻开，重新开始演算。 但梁壮壮贱得很，看我不搭理他，就将吃完的包装袋子扔到了我正演算的作业本上，说道：“收破烂儿的，你快把袋子收好，回家好卖钱，哈哈哈哈哈哈。” 我转过头去，使劲儿瞪他，心想着，怎么不噎死你啊？ 他果真噎着了，抓过桌子上的冰红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又开始骂我，“妈的，留级生，是不是你在咒我？” 我早就低下头写题了，听到他这句话，还是有些惋惜他咋没被噎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