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鹤(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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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宁眸中精光一闪,旋即微微一笑,轻轻揭过:“或许如此,这些,也都不过是些猜度罢了。不过是说,自从下官无意查到了这件要紧事后,便格外重视起了京城周边驿站的监察,一切书信往来,事无巨细,皆尽造册。于是这两日,下官便命手下人重新翻阅驿站的记录册,果然有所发现,大致弄清了那位‘金陵客’的身份和来历。” “是什么人?”阮诗问道。 “今年以来,送到西大街东山堂的书信,共有二十几封。下官对着收信人的名字,命人一个个查了过去。一共出现过六个收信人,其中有三名伙计和一个账房先生,都是京城人,老板逃之夭夭,他们可没跑,下官便把他们一并拿下了;还有两个人名,一个是心腹的伙计,一并逃了,一个便是那位名号‘金陵客’的老板,名叫胡芝。——这东山堂的房子,也是这个胡芝,去年租赁下的,并不是什么老字号。下官便从房主那里,得了当日租赁的契约,签在契约上的名字,也是胡芝,两相印证,应当无误。至少,这个金陵客到京城以来,都用的‘胡芝’这个名字。”说着,卫宁便从袖中取出那张契约,递给了阮诗过目。 “这么说来,你觉得这个‘胡芝’,和‘金陵客’一样,只是假名?” “下官原本这么以为。倘若用了真名,岂不是露了个好大的破绽,下官只要细细去查,总能查到这个人的家乡来历,布下罗网把他捉住。偏偏这个‘胡芝’,还不是个无名的寻常布衣,而是景泰五年的进士,出身金陵书香世家,雅擅丹青,当时考中之后,便放了外任,在多地辗转做县令,后来做到了长沙太守——” “景泰五年,原来与敬之是同科。”阮诗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敬之祖籍不正是金陵么。倘若是假名,这个用心也太明显了些。” “正是。景泰五年的进士中,只有这个胡芝,是金陵考出的秀才。连苏尚书都只是祖籍金陵。”卫宁颔首道,“不过,六年之前,此人已经辞官回家,安享天年。下官得到线索之后,命人即刻去查此人的下落和近况。原来这个胡芝的族人,和苏尚书一样,早已不在金陵居住了,而在京畿郊外置办有田产宅院。因此胡芝辞官之后,并未回金陵祖宅,而是和家人一起,在京畿定居。不过,最令下官没想到的是,这个人,前年已经去世了,也向当地县衙报了丧。下官派人去查时,家里人连孝服都还没有除。” 阮诗一怔:“竟会如此。说来,这个‘胡芝’也是最好的人选了,和敬之祖籍一样,同年进士,必然有些交情,说不定确实还藏有敬之的书信。冒别人的名,确实不如冒‘胡芝’的名。却没想到,此人已死,留下了纰漏。——莫非冒名设局之人自己疏忽了,或是觉得冒用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死无对证更好些。” “或许打探到此人已死的消息时,便该更加认定是有人故意冒名,但偏偏下官要刨根问这个底——”卫宁微微一笑,“在胡芝家里和周边都并未查到什么,一切如常,去看了胡芝的坟地,也没有翻新的痕迹,因此下官也未让手下人打草惊蛇。到了夜里,下官命人重新潜入了胡家的墓地,掘出了胡芝的棺材,这才发现,棺盖上的钉子,都被人砍断了,只要一推就能开棺,而棺材里面,堆满了陪葬的字画器物,却没有一具尸首。” 阮诗默然:“——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金陵客,便是真正的胡芝。” “自古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下官和大司马原本都觉得,此局不可能如此直露,总觉得名字叫‘胡芝’,此人必不是胡芝;名号叫‘金陵客’,此人必与金陵无关。或许设局之人,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反其道而行之。下官当夜便将他家人押回司隶府,问他们虚报丧情之罪。可严刑拷问之下,上至妻女,下至寻常奴婢,竟无一人知晓空棺之事。下官亲自提审,觉得并非作伪。恐怕在他家人这里,确实得不到什么线索了。” “做这种谋逆大罪,想要成事,须要避着家人,更何况是奴仆。这个局历时日久,但凡有人走漏一句半句风声,那便前功尽弃了。”阮诗冷笑。 “可话虽如此说。下官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倘若他家人全然不知,从入殓、停灵到下葬,历时日久,这个胡芝又不是神仙,竟能够闭气不死至少十数日,不被旁人发现。这件事,全没有理由可以解释。”卫宁缓缓转过锐利的目光,“因此,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胡芝确实早已死了,有人锯开棺材,盗了他的尸首。就是要在事发之时,严丝合缝地栽赃到一个死人的头上。” 阮诗没有说话,沉思了一会,问道:“胡芝的家人,最后如何处置了?” 卫宁立即答道:“还押在司隶府,大司马可要亲自审问?” 阮诗望了卫宁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你按照以前的办法处理吧。” 卫宁微微一顿,闭了闭眼睛,仍毫不犹疑地回答:“是,下官明白。虽然查明与他们无关,但也已经知道太多,如果放出去,难免有所怨言,胡言乱语。” 阮诗淡淡颔首:“虽然如此,这线索却也断了。” “有没有断,却也不一定。棺盖上的钉子,断口极其平整,不是慢慢锯开的,而是被削铁如泥的刀剑直接劈断的。这么锋利的刀剑,可不是寻常的精钢所制,要以正确的比例混入稀有的刚玉和金刚砂,才能锻出。而据下官所知,只有官家才能开这种矿,专供兵部冶炼司使用,一年不过锻造几十把,专门配给几支特别的精兵。即使民间巧匠想要模仿打造,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着,卫宁从身后桌案上的托盘里,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微微发黄的卷轴,双手呈上,“这个局虽然缜密,偏偏不小心留下了一个破绽。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那个胡芝生前嗜好书画,因此棺材里面,满是陪葬的书画卷轴。而盗贼开棺时,手上满是汗和泥土,握剑的时候,剑柄便也涂满了泥土。他俯身到棺材里捞尸体的时候,剑柄压在了一个卷轴上,便留下了这个不显眼的泥印。究竟兵部将这种纹饰的刀剑,配给了哪支队伍,下官并不清楚。不过,大司马只要让兵部辨认一下这个图案,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阮诗从卫宁手里接过那支卷轴,黄旧的纸画轴上,果然印着一个隐约的土黄色印子,泥印虽然浅淡,却已足够辨认纹样的形貌。阮诗静静地端详了一会儿,窗外的雪花一刻不停地簌簌地落下来,室内却陷入了汹涌的沉默。 “事涉军机,下官已不便再查下去了。如今,来忠已经横死街头,东山堂那几个伙计也显然一无所知,这便是唯一的线索了。”卫宁说道。 阮诗缓缓抬眼,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慢慢将卷轴搁到了小几上:“司隶府,不是不能去兵部调查。子澹,怎么突然避起嫌来了?” 卫宁望着阮诗,肃然说道:“我怕猜的不对,又怕猜对。更怕的是,我这一番调查,已然打草惊蛇。” 阮诗仍然淡淡地反问:“便是打草惊蛇,又能如何?” “大司马不可轻忽。不是每个人都会深思熟虑,谋定后动。即使是名将,因为一时狂妄,仗血气之勇,做亡命之搏,也并非少数。”卫宁见阮诗仍然不以为意,不禁眉头微皱,语气渐渐露出了三分急切,“据我看,官宦当中内通此人者,不在少数。除此之外,那人又往京城当中打下了不少钉子,就连大司马府的仆从中,应当也有不少诸如来忠这样的内应。今后出入行止,不得不防。至于恐怕行事败露,便安排人当街砍下来忠的头颅,如此大胆,已经露出了肆无忌惮,穷凶极恶之相,狗急跳墙,也并非不可能。——安止,务必小心为上。” 阮诗听到卫宁情急之下,久违地称呼了她的字,也微微一怔。她缓缓起身,平视着卫宁,淡笑着叹了口气:“我之所以能做这个大司马,也是因为我昔年在京城中,隐伏了许多豪客的缘故。一声令下,便能一呼百应。如今这人做的这点动作,也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只是我那时便明白,这种布局,讲的是潜龙勿用四个字。不到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便蛰伏到底,决不轻举妄动。所以一忍,便是二十年。这人沉不住气,不过东施效颦,不足为虑。” “倘若那人觉得,眼下,便是应当孤注一掷的时机呢?”卫宁向前半步,追问道,“此人设局,一面利用苏尚书脚踏两船的私心,令苏尚书与大司马彻底离心。另一面,则得以将女公子的身边人,都变成不可信之人。其心可诛。而今设局不成,反被识破,怕是从此无法得到大司马的信任,从此失去了机会。因此,当此权势中天之时,用出手上所有的牌,纵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也好过日后逐渐失势,任人宰割。” 阮诗移开目光,凝望着紧闭的门扉,怅然一笑:“子澹,你也想让阿桃接任我的位置。” “女公子是大司马的亲生女儿,世上唯一的亲人,将来长大成人,承继这番事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有何不对?”卫宁斩钉截铁地说,神色决然。 阮诗默然,到底没有回答,而是转开了话题:“罢了。关于现下这个案子,子澹觉得,应该如何发落?” “……关于大司马身边的仆从,下官正在命人清查驿馆记录,找出所有可疑之人,尽快录出名簿,由大司马审阅发落。”卫宁顿了一顿,说道,“下官料想,这些举动,必已打草惊蛇。不过,下官也有一个以退为进的对策,求大司马允准。” 阮诗点了点头:“你说——” 卫宁一撩袍服,单膝跪在阮诗面前:“请大司马准许下官辞去司隶校尉一职,放作外任。” 阮诗闭上眼睛,在袖中暗暗握住了五指。三年之前的一个月夜,她坐在司隶府水冷森寒的地下石牢里。收到她的调令,刚刚回到京城的卫宁,也像现在这样,郑重地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石牢大门紧闭,周遭再无旁人,声息不闻。他腰间佩着光华温润的青玉匕首,浓烈的酒气将他的眼角染得通红,瞳仁却明澈决绝如星辰。她凝望着卫宁的目光,知道她已经赢了,用置身险境毫不犹疑的果决和信任,彻底赢得了这个被排挤斥逐在权力圈之外,文武双全的才子的心。卫宁是性情中人,笑语歌哭,饮尽前尘,便一心一意奉她为主。三年过去了,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而那次相聚,将人世无常的巨变都化在了酒中,一饮而尽。在此之后,他们似乎再不会变了,今日的阮诗与卫宁,仍是三年前的阮诗与卫宁。然而,却有什么东西,确实已经改变了。 “当日这个司隶校尉,是我请你来做的,因为我在京中,并没有别的可信之人可以依靠。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为难得很。这并不是你的愿望。可是你为了我,还是答应下来了,帮了我许多,成为了我的依靠。我心中感激的很。”阮诗缓缓说道,“我明白你这么做的苦心。即使抛开这件案子不谈,我也该放你去更合适的地方了。——子澹,你从前是苏州太守,现下我还是让你回南方,不过这一次,该要封为镇南将军了。你这两年劳苦功高,自应当加官进爵。” 卫宁闻言,唇角微微地动了动,欲言又止,只能深深地俯下身去,一拜到地:“……是,多谢大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