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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墓记事-日常

    广陵王变小——只有左慈快乐的世界达成了-上

    春山夜晴朗,高天之上行风驾云,殿室内也只听得呜呜响声,风声穿过层楼深殿,传到梅墓也只是如古陨之音一般飘渺悠长。左慈阖目凭几,桂华皎洁,浮玉满天街,夜凉如洗,他的手搭在案沿,苍白的指尖在乌木的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案上的心纸君忽然动了动,发出奚奚索索的声音。小纸人脸微红,空中舞着小脚小胳膊。

    “师——”

    广陵王今天的声音与她平日的嗓音不同,含含糊糊,咬字不清,同她小时候差不多,左慈想。他正要捧起心纸君,心纸君却忽然没有声音,拖出他案上的毛笔,蘸了茶水,在桌子上龙飞凤舞起来。

    水痕聚成的字是——史君炼丹后山,师尊速来。

    广陵王难得回隐鸢阁,先去见过左慈,随后去拜见史君,广陵王走前与他说复原了他常用的竽,回来要他吹。

    左慈来到后山,便遇到了四处寻人的史子渺。

    “左君,孩子去哪里了?”史子渺急忙凑上来问他。

    史子渺怀中抱着一瓶青玉色丹瓶、一瓶墨玉色丹瓶、一方紫檀木丹匣,腰间还挂着几个布囊。

    “孩子刚刚过来,我从炼丹炉里给她拿了一块糕点,是她上次说好吃的珍珠燕窝枣丸,我一转身,她就不见了,我才发现我拿给她的是,返老还童的丹丸......”

    左慈忽然觉得头有点痛。

    “这些丹药是做什么的?”

    “孩子说她公务繁忙,我不能耽误她公办的时间,想赶快把解药试出来,我刚刚把丹匣打开,她就从屏风后面提着衣服跑开了......”

    左慈微微叹了口气:“罢了,吾帮你一起找她吧。”

    史子渺一手把着瓶瓶罐罐、布囊木匣,一手从襟怀里拿出一个十分精巧、泛着夜光的兔子。

    “孩子,快出来呀,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夜明珠兔兔——”

    “你去重鸢阁方向寻她,吾沿着山道,往月溪亭去”。

    “好,史君,夜晚山路难行,孩子跌倒了怎么办呀,一定要尽快找到孩子,想办法让她变回来。”

    史子渺走后,左慈轻摇头且叹了口气,撩起衣摆半蹲下,张开双臂,声音很低沉却轻轻柔柔,如同云丝小心拭过明镜的月,指尖掠过琴弦却无一声响:“史君走了,我抱你出来吧。” 树影稍稍摇晃了一下,广陵王小小的一个孩子,软绵绵地团在树下,宽大的锦袍玉带像缠丝一样包裹着。

    “我被缠住了,师尊。”广陵王扁了扁嘴,小小的人脸也rou乎乎的,两腮边的rou随着扁嘴的动作显得更圆润可爱。

    “我袖中的短剑也不见了。”她略带气恼,瓮声瓮气地埋怨着。

    左慈把广陵王从树丛中解出来。借着月光,才看清楚眼前变小了的广陵王。

    她,似乎与小时候有一点不一样了。六七岁的身量,与小时候无二无别,可是经历了数年的人世杀伐,面前的孩子那双黑与白凝结、沉淀的眼睛中,却有一种雪剑冰锋、沉塘幽谷、疏疏寂寂的意。可是偏偏她现在眉目低蹙,咬着腮嘴唇微微撅起,rou嘟嘟的唇让她又生出一点稚气娇蛮的软。

    但她脸上被树枝勾划留下的红痕,以及被微凉夜露打湿的头发和眉毛,让她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幼鹿。

    幼鹿被草叶缠住,冲着人哀哀地叫着,又发着细细碎碎的恼气,真是......十分的可怜。

    左慈一手环住广陵王的背,另一手托着她的大腿,十分熟练的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坐在左慈的胳膊上,这是左慈抱小时候的她惯常的抱法。广陵王刚刚被抱起来有点惊慌错愕,似乎还没有适应目前的状况,手攀上左慈的肩膀,向下推拒。

    “我们去找史君罢?他找不到你又要着急了。”因为她这软绵绵、略带点孩子任性的拒绝,左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小时候左慈也会逗弄这个小小的广陵王。广陵王小时候腿脚好,经历充沛,去云帝宫偏不想走大门,次次都是跳窗,次次都要被迫支付一些小小的代价。譬如收荷叶上的露水啦、为他剪去寒梅上旁逸斜出的枝子啦,又或者是去收集大鸢掉下来的羽毛啦。看着竖着两个团子发髻的小姑娘在院中忙前忙后,左慈也只会认为自己同一个普普通通的师父,或者是父亲,没有任何差别。

    广陵王就在左慈的羽翼庇护下和乐太平的成长。左慈希望自己能够填补上广陵王人生中的重要缺位——他的父母。左慈从来不让郭解与广陵王见面,只有那一次,一次。

    广陵王母亲的至交好友,是郭解。在她母亲死后,郭解将对她母亲的情感倾注到了年幼的广陵王身上,三番两次的来找她。郭解初次见到左慈身后怯生生的广陵王,便想要让她,这个尚且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的孩子,记住自己母亲的一言一行,记住她的功绩、记住她爱子的苦心。但是在记住这些事情的同时,广陵王也会不可避免的记住自己父母的死亡,以及,她是那个被丢在火海里,被抛弃的孩子。

    于是在广陵王的童年中,有左慈,也有史子渺,还有那个,有点不太讨人喜欢的皇子。小孩子应该有的对父母的拳拳依恋,也在不知不觉间,全都转移到了左慈的身上。她不会迷茫地一副要哭欲哭的样子来委委屈屈的找左慈问“我的父母去哪里了呀?”而是会从梅树上跳下来,寻一支开的最高、最好的红梅,插在左慈案上月白色花瓶里,或者用带着青年瘦骨玉成的手指,趁左慈不注意,别在他的银白雪发间。

    左慈会在银河平淡无波澜,夜雨初霁、疏林皎洁的晚上,两人一同躺在竹榻上,过着毛毯。小孩缩在左慈的怀里,手里抱着一支几欲展开的菡萏,轻嗅馀香。左慈会轻轻地、慢慢的拍着她的背,唱着孺子歌或者小儿语,又或者是《诗经》、《离sao》中的歌赋。左慈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男子温和低沉的嗓音不似金银玉石泠泠之音,而似松风慢扫,掠过湖面,给人安心平实之感。歌声带着自东周而来的绵绵思绪,从小孩的眉宇间淌过,又化作她平稳的呼吸声。

    睡着了。

    帘影霏微,叶底流萤在空中飘忽飞舞。如果,能一直这样,似乎也不错,左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