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苦长恨

      墨燃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日头正旺,一缕明亮的阳光晒在他的身上,他半眯着眼,舒适的暖意让他又懒散地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一个好觉了。

    不过下一刻,一堆衣服扔在了他的脸上。

    “穿上衣服,起来吃饭。”

    这语气并不温柔,但是后面的两个字让他一个激灵就起来了。

    开什么玩笑!

    楚晚宁要给他做饭!

    那…他现在说他来做饭还来不来得及…

    显然是来不及的,他认命地穿上衣服,穿的时候莫名地有点脸红,他睡觉的时候一向是什么都不穿,不像楚晚宁,就连睡觉也要穿个袍子。

    也不知道楚晚宁早上起来,有没有看到什么…

    诶呀,万一看到了怎么办。

    他越想脸越红,有没有人告诉他,被师尊看光了该怎么办?

    他想了想,如果是一个姑娘遇到了这样的事,那肯定是哭着吵着让那个臭男人负责的。

    他认真地想了一下让楚晚宁负责的可能性,想了半天…还是算了吧,楚晚宁的脾气,不抽死他就算好得了。

    唉,楚晚宁的脾气真让人沮丧。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了桌子前,桌子上的食物却让他眼前一亮,那圆滚滚的抄手,乘在碗盏里,碧绿葱丝,奶色汤汁,红油浇头。

    “你…可还记得抄手。”

    墨燃愣了愣,还以为楚晚宁是指自己当初因为误会楚晚宁而打翻的那一碗抄手,所以他脸上立刻出现了愧疚的神情,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道

    “对不起,师尊,我那时…”

    “不必说了。”

    楚晚宁苦涩地笑了笑,他本来没指望,墨燃还能记得当年那一碗抄手的味道。

    问这一句,他只是想看看,墨燃到底还记得些什么。昨日夜里,墨燃的反应让他很是担心,他担心八苦长恨可能又出了什么问题。

    不过,墨燃的反应倒是让他放下心来。

    “吃吧。”

    楚晚宁将剩余的抄手盛了出来,转身便往外走去。

    墨燃低头尝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不仅刺激着他的舌尖上,也蹭的一下刺激了大脑里最深的记忆。

    “等等。”

    他喊了一句,可楚晚宁却没有停下脚步,他赶紧继续喊道。

    “师尊,这抄手…似乎…”

    “师尊,当年师昧也曾为我做了一碗抄手。”

    “是不是…”

    是不是,其实是你做的。

    “不是。”

    楚晚宁的脚下似乎一顿,声音淡漠而遥远,仿佛从很久之前就已经落下了疲惫。

    墨燃坚持着不依不饶“我都没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无论你问什么,都不是。”

    楚晚宁竞直走了出去,留下墨燃坐在那里,他将碗里的抄手一口一口吃下去,越吃越觉得这就是当年那碗抄手。

    再加上刚才楚晚宁的反应,他就更加确定了。

    可是楚晚宁为什么不承认呢?

    他不知道。

    他突然有些烦闷,干脆一口气把抄手全吃掉,然后气鼓鼓地坐在那里,却是更加烦闷了。自从昨夜他强吻了楚晚宁之后,楚晚宁对他的态度好像就越发的冷淡了。

    难不成是生气了?

    可是若是生气了,楚晚宁大可以拿天问抽他就是。

    他想,不管楚晚宁打的有多疼,他都能受着,绝不还手,就是别不理他,别对他这么冷淡。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书房,听到里面隐约有翻书的声音,他赶紧躲在一旁,偷偷扒着门缝,抬头一看,那张干干净净的桌子前安坐了一个楚晚宁。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滚进来。偷偷摸摸的成什么样子。”

    墨燃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滚了进去“师尊。”

    “做什么?”楚晚宁头也不抬。

    “我…我是想看看师尊…”

    楚晚宁抬头,看着墨燃在他眼前支支吾吾,一副要钻到地底下去的神情,却也有些疑惑,怎么今日的墨燃别扭成这个样子。

    “你到底来做什么。”

    墨燃咬了咬牙,生出一股壮士断腕地冲动“我,我前些日子,看到一首诗,想写给师尊看。”

    楚晚宁有些惊讶,墨燃什么时候这么喜欢读书了?他将笔和纸铺到墨燃身前“写吧。”

    墨燃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落笔十分连贯,一气呵成,显然对这几句诗十分熟悉。这几天,他的脑海里一直徘徊着这首诗,不知怎地,他就是想将这首诗写给楚晚宁看。

    楚晚宁看着这首诗,沉默了半晌,墨燃盯着楚晚宁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在他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楚晚宁缓缓地开口了。

    “你若想和师昧走,放在从前,我绝不拦你。”

    “不过现在,师昧…恐怕不是从前的师昧了,我不能再让你回去找他了。”

    楚晚宁神情淡漠,仿佛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墨燃有点急了。

    “不,不是,我是想写给你看的。”

    楚晚宁的眼眸似乎亮了亮。

    “写给我?”

    “写给你。”

    墨燃又加了一句“就是想写给你看。”

    楚晚宁一瞬间有点没反应过来,表情有些迟钝,愣了一会,说道“写给我做什么?”

    墨燃也愣在原地,磕磕巴巴地说道

    “就是…就是想写给你。”

    “你,不生气了吧?”

    楚晚宁摇了摇头,他虽然有点恼怒,却也没有打算跟墨燃计较,昨天晚上的事,他只觉得是墨燃脑子抽风了,事后想起来,自己的反应可能也有点过激。

    反倒是他昏迷的日子里,无人来帮墨燃抑制八苦长恨,他担心地很,哪有功夫跟墨燃置气。

    他拍了拍墨燃的肩膀“你在这看会书,我要去熬药了。”

    墨燃木然地点了点头,他还在回想刚才楚晚宁的话。

    其实这诗,他也未必全懂。

    只是那些字眼“日日思君”“只愿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看起来着实令他觉得很心动。

    他下意识地就想写给楚晚宁,可是刚才,楚晚宁却觉得这是他写给师昧的。

    那么为什么,他会想写给楚晚宁而不是写给师昧呢?

    他忽然一惊,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水落石出。

    他突然想起来,那日他选择和师昧走的时候,他的心里是那么地痛,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头。

    他心里想要选的,真的是师昧吗?

    他觉得他的头很痛,可是他依旧在用力地思考,拼命地挣扎着,用血rou冲破一切的藩篱。

    他开始回想他和楚晚宁一起生活的过往。

    楚晚宁会给他弹琴,会每天都耐心地教他看书写字,他们会一起看日出,一起吃饭,一起讨论今天是醋加多了还是糖加多了,一起研究机甲的哪一部分还需要完善。

    他总是去折水榭中的红莲,楚晚宁看到就会训斥他,他便装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然后喜滋滋地去池塘为楚晚宁种上一朵红莲。

    那时他看着水榭中的红莲,那样一朵朵交错绽放,总是生出无限欢喜。

    可他从没想过,他为什么会那样欢喜。

    而那一日,楚晚宁重伤,他也跟着一起痛,他甚至都不愿再去回想,那样地撕心裂肺,像是被人活生生地剥去了皮rou。

    他想,那日就算最后楚晚宁没有以死相阻,他可能还是会选择回头。

    因为离开楚晚宁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没有人知道,他走的每一步是怎样地艰难,费了多大力气,又是怎样地痛不欲生。

    甚至到了最后,他根本就迈不开步子了。

    可是他也没想到,楚晚宁竟是宁愿死都不愿放他离开。

    “相思。”

    互相思念。

    他是如此这般地思念楚晚宁。

    楚晚宁,也思念他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平生从未对旁人生出这样的心情。

    因他喜,因他忧,因他牵肠挂肚,又因他纠结痛苦。墨燃觉得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人家稍微动动手指,就能让他哭,让他笑。

    日日思君,颠倒磨折。

    楚晚宁。

    原来,他的一切都给了这个人,所有的喜怒悲欢,都只与他有关。

    原来他爱着的,一直都是楚晚宁。

    可楚晚宁爱他吗?

    那张纸,这首诗到底是谁抄的?

    他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想找到当时夹着这首诗的那一本。一排排看过去,楚晚宁的书还真的很多,各种门类都有涉及,前几天他整理的时候只粗略地翻了几本。

    不过,今天书架下方的一个小角落里好像多了一本书,青绿色的皮子,似乎很不起眼,可他还是一眼就发现了,这是之前他没有整理过的。

    他眯起眼睛,在书架流连的指尖微微一顿,楚晚宁的书竟然还有他没整理过的?

    他把那本书拿下来,仔细地翻开,里面讲的尽是一些稀奇古怪地珍品奇药,还有一些古老的咒文,咒印。

    他想起来了,楚晚宁似乎看过这本书。

    这书里还夹着一些零散的笔记,他直接翻到夹着笔记的那一页,那一页上早已被人做了记号。

    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咒印,看起来像是钟情诀,然而又不是,因为这咒印是左右颠倒的,图中画着的是一朵黑色的心脏,旁边注解着上古魔文“八苦长恨。”

    不知怎地,墨燃觉得心中一动,仿若和这图有心灵感应似的,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那颗黑色的心脏,竟是带了几分怜惜。

    上古魔文,他是能读懂的,只是读的有些生涩缓慢。

    “八苦长恨,第一阶段,宿主还与往日没有太大不同,只是会渐渐开始情绪躁郁,容易以恶意揣测他人,并且开始逐渐淡忘一些美好的回忆。”

    他越读越心惊,恍然想起他也似乎遗忘了一些东西。比如小时候的记忆,以及这些年的一些记忆,现在于他,越来越模糊。

    然而,读到第二个阶段,这种心惊就转化为了害怕。

    “第二个阶段。宿主会开始迅速遗忘所有与“纯澈”“温柔”“希望”有关的纯澈记忆,而会反复回忆起生命中经过的坎坷与挫折,恶意与欺凌。”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更可怕的是他觉得他从前的世界似乎就是这样的。

    越来越多的怀疑在心底隐隐发芽,可是他又隐隐觉得不是,至少,他现在肯定不是这样的。

    或许曾经他认为世人皆恶,他是没人要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有了师尊,有家可回,有人爱他。

    他强撑着胆子继续看下去“第三个阶段。八苦长恨花在这个阶段就会让宿主就会变得嗜血凶暴,寡有理性……会把从前遭受的苦难千倍万倍地报复回来。”

    这是怎样丧心病狂地魔花,他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可是心里还是隐隐地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还是害怕。

    要是,要是他真的被种了这破花怎么办…

    他会变的嗜血暴虐,忘记所有的爱和美好,只记得憎恨和报复,那该多么可怕。

    楚晚宁,也会伤心的吧。

    其实要验证自己是否被种了魔花,很容易,他只需要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上到底有没有咒印,便能得知了。

    可他到底是胆怯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怕自己变成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怕自己再次被人抛弃。

    可是若不查清楚,万一他真的被种了魔花,反而可能会伤害到身边的人。思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抬手,以灵力慢慢探查自己的全身。

    一点一点,灵力流转,他不能放过自己,不能陷楚晚宁于危险之中。

    慢慢地,竟然真的有了些端倪,他的心越来越沉,竟然,他的身上真的有符咒!

    他慢慢将那符咒临摹下来,待他临摹完的那一刻,他彻底傻眼了。

    那符咒和书上的八苦长恨竟是一模一样!

    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种了八苦长恨花!

    他几乎是绝望又无助地瘫坐在了地上,他有一瞬间想破口大骂,老天爷跟他开什么玩笑!

    然而这根本不是个玩笑,他就是那个被种了魔花的可怜人。

    他就那样枯坐在地上,仿佛已经被判了死刑,神思到处游荡,也不知道游荡到了哪里,直到楚晚宁来找他,都没发觉。

    “你…这是…”

    楚晚宁上来就将他手里的书抽走了。

    墨燃回过神来,望着楚晚宁,那双眼眸已经趋于平静,只是那一层萧索的凄凉却是怎么也消不去。

    “师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苦笑着,声音沧桑,似乎已经想了很久,一字一句也掷地有声。

    “你杀了我吧。”

    他把这书看了几遍,似乎除了杀掉宿主,也没别的办法了。

    还好他还没有来得及酿成大错。

    “你是不是傻。”

    楚晚宁冷着脸,将灰头土脸的墨燃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能不能仔细看看书,第一阶段是可以压制甚至拔花的。”

    楚晚宁像以往一样教训着他“不求甚解。”

    “我是…第一阶段吗?”

    墨燃抬起头,眼里似乎又有了一点光亮。

    楚晚宁白了他一眼“你自己看看书,要是到了后两个阶段,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我心平气和地说话吗?”

    “可我之前…”

    墨燃还犹豫着,楚晚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粗暴地打断他

    “之前你太混蛋了,以后改吧。”

    墨燃愣了两秒,看着楚晚宁毫无芥蒂地目光,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死灰复燃,他笑了笑,眼里重新闪烁着灿烂的星光。

    “嗯,以后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