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王秘书的电话将高启盛从颓废中叫醒。 他声称要给高启强贺喜。高启盛不敢耽误，立即联系他哥。 第一次听弟弟提起王秘书后，高启强就在陈泰和龚开疆两方面做过工作。 陈泰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证明他确实早就搭上了这条线。至于龚开疆，这个圆滑的老狐狸，装作不认识王秘书，转而聊他的顶头上司孟德海的升迁之路。 孟德海本应去政法委，后来却调任青华区委书记，中间定然有赵立冬的“功劳”。 龚开疆的回避间接反映出孟德海的态度，孟德海和赵立冬，二者不可兼得。 高启强不能轻举妄动，只让弟弟维护好王秘书的关系，自己始终没有出面。 这次是王秘书主动邀请，还用了“贺喜”这个理由，高启强无法推脱。 高启盛终于从酒店回到自己的房子，精心挑了一套西装，再做个造型，努力展现出他最好的那一面。 到了哥哥的别墅，陈书婷正在教高启强系丝巾，新婚燕尔，正是柔情蜜意的时候。高启盛坐在吧台边等。 唐小虎走过来，故意站在他面前挡住夫妻二人，低声问：“还疼吗？” “没事了。”不止是身体上没事了。 高启盛已经醒悟，他不能永远逃避下去。哥哥在京海的地位还不稳，他必须要帮他哥。 至于陈书婷，早晚有一天，他会干掉陈泰，看她还有什么可倚仗的。他是从苦难里拼出来的，绝不会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不过有人如此关心他，感觉还不赖。高启盛轻轻拍了拍唐小虎的脸。 唐小虎瞬间回忆起受伤那天刀背碰到脸上的触感。于是那几秒，他只剩下一个想法：好想亲眼前这个人。 不知道高启盛是不是看出来了，他倚着吧台，眼睛里波光流转，望着唐小虎意味不明地微笑。 这时高启强突然出现在唐小虎身后说：“走了。” 脖子上空空荡荡，高启盛问：“丝巾呢？” “不系了。” 唐小虎开车去王秘书指定的地点。兄弟俩到了才发现，王秘书所说的结婚贺礼，是李响。 王秘书让李响不再调查旧案，双方自此握手言和。 “警民合作，才能更好地为京海做出贡献，领导也会对你们更加放心。你们以前那些纠纷，都是小误会，今天就化干戈为玉帛，一笔勾销吧。李队长可能不喜欢喝酒，小高总，你茶楼里的茶艺师，技术很好，有空请李队长尝尝。” 高启强知道弟弟在酒吧隔壁开了茶楼。不过寻常茶楼怎会让王秘书放在眼里。 待回到车上，高启强便说想去茶楼喝茶。 那里本就是障眼法，外面看不出任何异样，高启盛也就没拦着。进入茶室，他要泡茶，高启强说：“不用你动手，茶艺师呢？” 做戏要做足，茶楼里确实聘请了真正的茶艺师。高启盛叫来一位，泡好工夫茶，他亲自端给哥哥。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破绽，就成为最大的破绽。 高启强喝了一口茶，突然拍桌子，“高启盛，你还不说实话？” 唐小虎挥手赶走茶艺师，吩咐保镖到茶室门口守着。 听见他哥叫全名，高启盛熟练地跪下来，但还想挣扎一下，脸上写满无辜，“哥，你要我说什么？” “王秘书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在茶楼做了什么？你别说他来喝茶，再好的茶也不至于今天当着我的面推荐给李响这个警察。” 眼看瞒不过去，唐小虎主动顶罪：“强哥，你不要怪小盛，是我建议他这么干的。” 高启强打断他：“你先闭嘴。我养他二十多年，我了解他是什么性格。他不想干，谁建议都没用。小盛，你自己说，我不打你。” 哥哥较真动怒，高启盛还是发怵的。他只好将来龙去脉解释一遍。王秘书的事绕不开酒吧的主营业务，他全部坦白。 高启强气得在茶室里转了两圈，问唐小虎：“你都知情？” 唐小虎点头。高启强反手就甩了他一巴掌，“你就这么任由他胡来？刚才还想帮他狡辩？” 高启盛小心翼翼拉住哥哥袖子，“他管不了我。” “你很得意是吧？”高启强回身点着弟弟的脑袋，“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当初你要开酒吧，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没想到你是开这种酒吧！” “那时候你忙着谈恋爱结婚，哪里还顾得上我！”高启盛也有些生气，而且很委屈，“你以前说过不会结婚的。” “那是多少年前了。” 这句话，让高启盛发现，他哥并没有忘记自己那个不算承诺的承诺。 “阿盛，你应该明白，我必须要和书婷结婚。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为什么王秘书要等我结婚后才见我？” 高启强扶起弟弟坐下，说：“书婷可是姓陈啊。我和她结婚，才算是真正加入陈泰的阵营，赵立冬才敢用我。” 高启盛那么聪明，一点即透。 这场会面，明处是王秘书做高家与警察的和事老，暗处是赵立冬和陈泰的关系网允许高启强这枚好用的棋子入局。 高启盛在心里骂了声老不死的，问他哥：“那你和陈书婷之间没有感情吗？” 高启强笑了，“没有感情，她怎么会同意结婚。不过就算我结婚了，你和小兰还是最重要的。以后有事不要瞒我。你那个酒吧，也别开了。” “能赚钱，干嘛不开？有人喜欢女人，就有人喜欢男人。喜欢女人去白金瀚，喜欢男人来我的酒吧。整个京海的服务业都是咱们高家的。” “只是为了赚钱？” “不然呢？” 高启强想了想，说：“你带我去酒吧看看。” 唐小虎急忙发短信，交待酒吧负责人清场，如果出现太露骨的场景刺激到高启强，他一怒之下关了酒吧，小盛肯定要不高兴。 虽然没来过，但酒吧服务员都认识高启强，经过时停下鞠躬问好。他转了一圈，终于知道原来男人也有这么多类型，环肥燕瘦，可不比女人差。 高启强莫名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把弟弟叫到办公室，耳提面命，“你想赚钱可以，我不管你。但你别在外面乱来，也少去白金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很容易染上病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你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高启盛注视这个他从出生起就最亲最爱的人，突然想越界。 他说：“哥，那我有欲望怎么办？” 高启强顿时愣住了。 怀抱里那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好像就在这一句话的时光里，才瞬间长大，长大到可以和哥哥谈论自己的欲望。 换做是他的手下，或者是需要讨好的领导，高启强随便就能安排成群的女人供他们挑选。 可面前的人是他弟弟。 是他亲手养大的弟弟。是他爱惜到想要放进玻璃罩子隔绝世界的弟弟。 高启强只能说：“那你就找个女人。找个好女人，恋爱，结婚，生孩子。” 他目不斜视离开酒吧，当那些男人不存在。 高启盛现在住的房子离他哥别墅不远，一起回家。 唐小虎先送高启强。高启盛在车上见到陈书婷迎他哥进门，以主人的姿态邀请：“小盛，小虎，要不要进来坐坐？” 他又不想回家了。 高启盛让唐小虎再送他去酒吧。下车后，唐小虎还坐在驾驶座不动，高启盛站在车外说：“你不进来吗？” “我得把车给强哥开回去。” “他不差这一辆。你明天早点起来就行了。”高启盛双手插在口袋里，眼镜片倒映着酒吧的幽光，“唐小虎，你不会不行吧？” 酒吧建立之初唐小虎曾腹诽过的三楼套房，没想到是他自己捷足先登。 有了王秘书这一派的支持，高启强的事业更加顺风顺水，为建工集团承接了很多政府项目。 高启盛也不甘示弱，继续开小灵通分店，又无意间发现网吧的商机，准备拓展新业务板块。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是最基础的经济学原则。 正在为网吧选址时，他接到李响的电话。 “李队长，等你很久了。” 王秘书交待的任务，李响躲不过去，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高启盛说最近忙，约在几天后的晚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当然要拖一拖。 当李响坐在茶室里，看到高启盛在对面落座拿起水壶，他有些疑惑，“王秘书说的茶艺师就是你？” 高启盛不答，待他们喝了几杯茶，才扔下一枚炸弹，“李队长，做卧底好玩吗？” 李响立即如临大敌，面上纹丝不动，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连眼睛都不敢眨，反问：“你说什么呢？哪来的卧底？” 高启盛笑了笑，继续摆弄茶具。修长的手指穿过缥缈的热气，拿起紫砂壶，壶口流出的茶汤色泽清亮，满室飘香。 沉默的博弈随着茶香扩散。 不过高启盛并无意在此局获胜，主动开口：“就算为了安欣，你也不会真的叛变。反过来说，以安欣的性格，能和他搭档这么多年，你也不可能是他最鄙视的那种人。” “你这么了解安欣？” “白纸一张。” 李响很意外，高启盛竟然这样轻而易举看穿了他们两个人。 但他不会承认。 “你了解安欣，又不了解我。安欣再好，也没办法给我带来前程。他不能让我当上支队长，赵立冬能。” “我不了解你，但了解感情。”高启盛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上的干扰器，“手机和录音设备都没办法用，在我这里你就别演了。” 以安欣的性格，李响投靠赵立冬，即使当上公安局长，也只会离安欣更远。如果李响真的看重前程，他更应该和安欣打好关系，借孟德海、安长林之势达到目的。 “现在我们能换个角度聊茶艺师了。”高启盛解释完王秘书和茶楼的渊源，说：“是我低估他了。本以为这样能拉拢他，但从聚会那天来看，这件事算作他捏在我手里的一个把柄。你也必须要有同样的把柄，才能真正成为他那条船上的人。” 拉近关系的最快方法，绝不是一起做好事，而是一起做坏事。 李响说：“高启盛，你知道你都交待了什么吗？你刚才亲口承认酒吧和茶楼存在性贿赂。” 高启盛笑了，再次敲了敲干扰器，“你没有证据。” 哪怕是在审讯室，只有口供，没有证据，也无法定罪。 高启盛继续说：“这正是赵立冬和王秘书的下一步棋。今天你知道了内幕，却无可奈何。李队长，他们在你心里又涂黑一笔。而我和我哥，会因此更加忌惮你警察的身份。我们双方不可能越过王秘书结成同盟，只能依靠他，对他来说，单向的利益链才最稳固。” 王秘书安排李响来茶楼，既试探他们的服从性，又使深知彼此底细的双方互为制衡，一举多得。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有他做你们的靠山，不好吗？” “赵立冬和陈泰已经是沆瀣一气了。他们不倒，我哥难有出头之日。我不能让我哥永远被他们压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李队长，我想，至少在对待赵立冬这方面，我们可以合作。” 李响站起来，“我不会和罪犯合作。虽然我还没有其他证据，但你们行贿受贿和组织卖/yin罪是肯定的。我不会为了抓一个罪犯，去和另一个罪犯合作。” 他转身要走。高启盛不疾不徐地说：“如果真的坚守原则，你就不应该出现在聚会上。你有没有想过，王秘书为什么要提你不喜欢喝酒？我猜，他可能知道，酒吧开业那天，我特意邀请过你。而且你接到的举报，我怀疑也是他的手笔。他要证实，警察当真查不出证据，才敢和我接触。他这么手眼通天又谨小慎微，今天在茶楼外面，会不会有他的耳目？” 上一壶茶凉了，高启盛倒掉。“你回去要怎么和王秘书交待？他能介绍我们认识，说明你跟随他时间不短。你准备让之前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李响的手搭在茶室的门上，旋转了几次把手。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不愧是刚毕业就能帮他哥在警察、徐江、陈书婷三者中间周旋的高材生，他把各方的心理揣度地太到位，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在高启盛的对比下，李响也意识到自己的薄弱之处。 身在官场，不懂玩弄权术，就必然被权术玩弄。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面对赵立冬和王秘书，他只能被动防守，除了保留证据，还能做什么呢？高启盛却不同，他偏要主动出击。他不怕赵立冬，也不怕警察，带着大不了就鱼死网破的决绝，他敢挑战一切。 李响松开门把手，回来重新坐下，“你有什么办法？” 高启盛关掉干扰器，打电话叫人进来。男女茶艺师都有，很符合李响第一次进茶楼还不明确喜好的状态。 “再待十几分钟就可以走了。以后还要不要来，你自己决定。”他把茶艺师新泡好的热茶重新放在李响面前。 李响尝了一口，“和你泡的茶味道差不多。” “我哥爱喝茶，所以我很小就学过。” “你们兄弟俩感情真好。” 高启盛点点头。 喝了太多茶，李响走后，高启盛觉得肚子饿，到隔壁酒吧吃了点东西，不太合胃口。突然想起老默的厨艺，高启盛立即联系他问地址。 老默说：“我女儿来了。她外婆生病，她要在我这里待几天。” “我就是饿了想吃饭。要不你来酒吧做。” 高启盛听到老默的声音变小了，在问：“瑶瑶，饿不饿？想不想吃宵夜？”一个小女孩说：“爸爸做我就吃。” 这个回答很机灵。还没见面，高启盛就有点喜欢她了。 老默转回电话里对他说：“那你来吧。想吃什么？” “嗯……面条。” 高启盛是提着一袋水果一袋零食来的。老默在厨房盛面条，高启盛和瑶瑶聊天，“你平时几点睡觉？叔叔来吃饭，有打扰到你吗？” “没有。” “这是你的课本吗？能不能给叔叔看看？” “好。叔叔，你会数学吗？” “会啊。叔叔还教过和你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呢。” “这道题我不会做，你能给我讲讲吗？” 老默端着面条出来，“吃饭了。瑶瑶，不会做的题，明天去问老师，别耽误叔叔时间。” 高启盛说：“没事，我确实当过几天家教，肯定能教好瑶瑶。” “太麻烦你了。” “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吧。”高启盛调戏一句，又说：“以后我给瑶瑶辅导功课，你给我做饭就行。以前我也经常给我meimei辅导功课，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高启盛低声感叹，“可惜现在都长大了。” 虽然老默没有读过太多书，也知道高启盛亲自辅导功课，对女儿绝对是一件好事。他就不再拒绝。 而李响离开茶楼后，先开车在市区里转了几圈，确定无人跟踪，才到安欣家附近，在车里坐了一整夜。 天色既明之时，李响感觉自己如夜空般被朝阳一分为二。白色的他，永远为安欣留存；黑色的他，随时间沉入世界的另一面。 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