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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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要讲的故事的主角,是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是指同时出生的两个孩子吗?」 「是这样没错喔。在很久很久以前呢,有一对双生子,他们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只有彼此,这对双生子呢,理应是世间最亲密的存在,但……」 「理应?他们并不亲密吗?」 「嘛,曾经,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或许是很亲密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只有对方才能毫无保留地接纳自己,约定好要永远在一起……只是有一天他们因为意外和对方失散,由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回到另一个人身边。」 「有多久呢?」 「唔,说不清,大概有三四百年吧。」 「这么久吗?那,他们最后找到对方了吗?」 「嗯,找到了。」 「那他们变回以前那样亲密了吗?」 「……没有呢。」 「为什么?他们吵架了吗?」 「我想是的……他们在很多问题上争论不休,渐渐地疏远彼此,两个人都没法再回到过去。」 「好可惜啊,双生子不应该是世间最亲密的存在吗?」 「……是啊,双生子应该是世间最亲密的存在。」 只是我和你之间…… * “虚……” 压根没考虑过和这个男人会在这种境况下见面,心理上完全是毫无准备的状况,松阳心下复杂万分。 除去他们失散的那几百年,这是他们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 十年未见,虚嗜血的程度一如既往,立足于他一手制造的尸山血海之间悠悠地朝她轻笑着。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面对眼前惨不忍睹的画面,松阳略微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 同样的画面看了数百年,感官早已麻痹,何况虚出手就不会让胆敢入侵总部的敌人全须全尾地离开,到这一步这是必然的结果,或许幕后势力也是想借此试探虚的底线。 “来。”虚慢条斯理道。 沾染血迹的黑色衣袖随着抬手的动作滑开,露出一截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腕。 男人的脸也是一种无机质的苍白,狰狞的乌鸦面具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微弯起弧度的猩红双眼和凉薄的红唇,血河涌动的瞳孔上映出的人影仿佛也被漫天血河所吞噬。 “安全了,到我身边来。” (已经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跟我走吧。) 松阳有一瞬间的恍惚。 恶鬼自业火焚烧的万丈炼狱中伸出手向世人许下似真似假的诺言,倘若回应便会与他同坠永夜。 数百年前,被关在一片漆黑的腐朽地牢中的自己,正是因那一句话卸下对迈出黑暗再次踏入人世的恐惧,一无所知地走向对方,未曾想过从此数百年间仍然身处无尽长夜之中。 直到遇见胧,第一次用这双沾满血腥的手去拯救过谁,第一次被给予希望,才终于萌生了走进阳光下的勇气,可也正因为这样才连累那个孩子代替自己留在了永夜。 已经不想再…… “不过来吗?” 那只手仍然纹丝不动朝向她,神情半点不见方才穿行天人之间的杀意。 一贯杀戮成性的男人在她面前的确总是格外地温和耐心,也不常表露对外残虐的一面,但骨子里的掌控欲却全然宣泄在她身上。 他并不在意松阳戒备的神情,也不在乎她明显抗拒的举动,只悠然自得道。 “忘了还有人在等你吗?又要让他失望吗?真可怜啊。” 嘴上用着同情的口吻,但松阳比谁都了解对方根本就没有人类才会有的同理心。 “所以,你在用胧威胁我吗?” 虚挑眉:“你觉得呢?” “……” 不论威胁与否,她现在都不可能抛下胧独自离开,除了回去奈落别无他法。 哪怕本人不情愿,伸出的那只手也终于有另一只手掌搭上来。 有着如出一辙的苍白肤色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好似数百年前依然亲密无间的一对双生子,共同走过苍茫人世永不分离。 (约定好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直到世间万物归于星辰,天地间徒余满目荒芜,你所珍爱的人类化为枯骨黄沙,你与我都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 “那么,就随我回去吧。” “……嗯。” 回去意味着将要发生什么,这一点松阳心知肚明,不自觉偏开头避开了虚侵略性的目光;对于她的反应虚只勾了勾唇,什么也没说。 因为虚的突然出现,这次进攻的天人们大概率是全军覆没,沿路上全是断断续续延伸的血迹和山林间堆积如山的尸体,看得松阳直皱眉。 虚这家伙根本就是走一路杀一路,反正仗着自己开外挂的不死体质随心所欲,也不在乎自己的嗜杀会带来什么隐患。 “……有必要全杀掉吗?” 话说回来这个什么春雨第八师团背靠的组织天道众不是跟这家伙有合作关系吗?这样的盟友也太不靠谱了吧? 对于这个问题,虚只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道:“看来,你那愚蠢的天真还是一如既往没变。” 莫名被骂的松阳:“……”算了,担心这家伙毫无意义。 总部外层的村落正在进行重建,来来往往的乌鸦们已经换回村民的伪装投入工作,搭木材的搭木材,抬尸体的抬尸体,忙碌得井井有条,看见虚出现时他们才停下动作行礼。 “虚大人。” 看向松阳时目光有些疑惑,毕竟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时常跟随在虚身边的奈落现任首领。 面对手下行礼虚倒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也不多做解释,松阳跟在他后面也权当没察觉到奈落众好奇的打量。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交战让总部元气大伤,好在本丸未被攻破不至于伤及根本,只待外围重建完成便一切恢复如常。 两人穿过本丸的大门走向首领屋敷时,有成员上前附耳汇报,窸窸窣窣地也不知说了什么,虚似乎很讶异地眨了眨眼,口中应答着汇报的部下,浮起笑意的红眸却侧向松阳。 “知道了,带我过去。” “是,虚大人。” 那副笑容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大写的有古怪,松阳对此十分警觉,虚只挑了挑眉尖道:“我有点事,你先回去。” 还不忘加一句:“记得好好把自己收拾干净等我回来。” 丢下这句暧昧不明的嘱咐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松阳在他背后握了握拳,艰难地忍住想朝他脑袋上来一拳的欲望。 在外头逃逃窜窜晃荡了大半宿,她也的确想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但是这家伙说话的口吻和用语都未免太过恶趣味。 首领屋敷里四下空空荡荡的,原本该守在屋内的骸也不在,松阳上上下下找了一圈也没见到人,猜想大概是被叫去哪里帮手。 这孩子本来就是组织里还未编队的预备成员,如今虚回来,估计也不会让骸继续待在自己身边,松阳也不确定以后还有没有再教骸读书的机会。 ……之后会怎么样呢? 又要像过去那样,成为对方的工具,浑浑噩噩地度日吗? 远处是红叶密布的群山,敞开的纸拉门吹进了清凉的秋风,风声之中藏着一声无言的叹息。 *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大概真的是太过疲倦了,等待那家伙的时候不知不觉睡过去,梦见了非常久远的过往。 还是平安京时代,孩童模样的他们被上一个村子的村民杀死后扔在后山,复活过来后一起辗转流浪到另一个非常偏远的山间村庄。 那个总是依赖着自己又害怕人类的孩子理所当然要被藏在远离人烟的山洞里保护好,等待自己去向还未曾听闻恶鬼传闻的村民们讨要食物回来。 真幸运啊,因为被当作无依无靠的孤儿,每一日都能够得到勉强糊口的残羹剩饭,每一晚都能够久违地两个人相拥着度过安眠。 对因为寒冷而缩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说,人类也并不全是会对他们刀刃相向给予疼痛和死亡的生物,即便是非人之物也会有得到温暖和善意的片刻。 ——虽然温暖和善意总是转瞬即逝。 又不慎被发现了受伤后会快速愈合的事实,逃跑时连累那孩子也被发现,两人一起,被昨日还在满怀同情地施舍自己食物的村民们绑起来丢进火堆里,一直烧到这场大火熄灭。 不要再接近人类了,还在恢复烧伤的身体因此被自己背在背上的孩子说,我们和他们从来不是同类,不要再踏入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呢?不明白啊。 明明是一样的人的模样,明明没有长出会抓挠他人的利爪,也没有野兽咬断喉咙时的利齿,明明不曾伤害过谁,究竟是为什么被憎恨着、被排斥着呢? 究竟是为什么,和人类不同的他们要诞生于世呢? 某次外出寻觅食物四处转悠时,偶然发现山林中的一间屋子里传出来叽里呱啦的念叨声,又是在做什么呢? 出于好奇心忘记了那孩子的警告偷偷靠近,趴在翻开的蔀户边张望,看见回廊上坐着脑袋光秃秃的老人,捧着书卷在大声朗诵。 虽然听不懂在念诵些什么,但是栽种在院子里的樱花树盛开了,漂亮的粉色花瓣落满一地,不禁想着,又到人类赏樱的季节了呀。 只是,上一次想趁村子里的赏樱宴会结束后寻找剩下的食物时,就被来清扫会场的人叫喊着有山童拿长刀刺死了。 最后只记得从胸前的伤口流出来的血染红了铺满地面的花瓣,很漂亮,也很痛,和所有人类眼中美好的事物一样让自己疼痛。 山鬼又是什么呢?是在叫自己吗? 还在对着樱花树发呆的时候,老人发现了偷看的自己,笑眯眯地向自己招手,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对自己露出笑容的人类,下意识地就向对方走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什么?」 「名字伴随人降生于世,是作为人存在于世间的证明。」 「好深奥,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因为你还是小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总有一天吗?那是多久以后呢?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还没有名字的话,就让老朽替你起个名字吧。」道别的时候,老人说。 下次?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呢?所谓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呢? 虽然依旧不明白,但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了可以期待的事。 下一次、下一次的话…… 春去秋来,变成了一个人独自流浪。 不知第几次被拿着刀枪棍棒的村民们驱赶时和双生的那孩子走散,这一次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对方,惶惶不安之中回到这片深山,又想起那时说过的话。 时隔多年,只看见一间空无一人的破败庭院,和一颗高耸入云的青松。 树下是一座布满青苔的石碑。 是数百年之间曾见过无数次的、人类衰老死亡之后、立在埋下尸骨的坟墓之上、刻下名字的墓碑。 不知不觉,时间原来过去了这么久,久到约定之人魂归黄泉,久到约定的下一次永远不会到来。 刻下这名字的石碑,终有一日也会化作天地间的尘埃,到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也烟消云散。 而己身为非人之物的无尽岁月,还远远望不见消亡的彼岸。 那时的约定,又浮现在耳畔。 「下次再见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名字……」 拥有名字的非人之物,是否就可以得到作为人存在于世的资格? 或许从那时起,心已不再是过往那片混沌无边的虚无,黎明时的光芒渐渐穿过层层乌云的黑夜倾泻而来,有朝一日将会彻底照亮内心之中的自我的模样。 等到那个有朝一日,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之时…… * 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醒来之后松阳稍微有些怅然,因为梦境的内容她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 外界的喧嚣声渐渐远去,窗外的天色已临近黄昏,夕阳染红了群山之上的大片青空。 ……天又要黑了啊。 她望着那片晚霞出神了一会儿,直到身后一直紧闭的拉门被缓慢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