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互穿(1)

    三、互穿(1)

    本应顺应天命,奈何天命无常。

    李忘生只记得自己冬至围炉不胜酒力,早早离席回房休息。

    马奶酒后劲霸道绵长,冲得他头晕脑胀,胸口也堵得慌,闭上眼感觉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在风浪中漂泊的一叶孤舟。

    直到耳边响起水花拍击船舷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喉间不再是马奶酒的余芳,反而弥漫开nongnong的血腥味,身体是真的在晃,那种憋闷欲呕的眩晕感不像醉酒,倒像晕船。

    湿冷的风吹过耳畔,他嗅到海水的腥咸。

    李忘生蓦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去摸枕边佩剑,握入手中的竟不是自己常放在卧榻之侧的“非烟”,竟是师兄年轻时用过的“非雾”!

    非雾幽光黯然,刃卷剑断,剑穗子都浸满了鲜血,沾得他掌中一片黏腻湿滑,李忘生艰难地撑坐起身,眼前一黑,呕出一口鲜血。

    吐完之后胸中清透了许多,身上的疼痛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咬牙咽下一声痛吟,待眼前黑雾散去,他看清四周陌生的场景,脑袋嗡嗡作响,险些再喷出一口血来。

    他身下是坚硬的甲板,眼前是高大的桅杆,以及桅杆上鼓胀的风帆。

    纯阳宫那几个小鱼塘绝无可能盛得下这么大一艘船!

    李忘生眨了眨眼睛,先是怀疑自己置身梦境,然而四肢百骸处处疼痛难忍,一身深可见骨的伤口硬生生把他拉回现实。

    这是怎么回事?

    他正疑惑不解,有人冲了过来,沙哑的少年音带着几分焦急:“云流大哥,你总算醒了!”

    恰逢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让他看清了对方的脸,李忘生霎时像被雷劈过一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李……重茂?”

    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竟是已然葬身西津渡的废帝李重茂?

    李忘生头痛欲裂,不得不屏气凝神,默念几句清静经,再细细打量,确实是少年时的李重茂无疑。

    他既已归西,因何重返年少……等等,他叫我什么?

    “云流大哥?”李重茂见他肃然不语,心中忐忑,伸手过来扶他,“大雨将至,云流大哥快随我进船舱吧,方才我原想让人抬你下去,可你昏迷着也不肯让人近身……”

    李忘生避开他的手,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老夫就算清醒过来也依旧不肯让人近身。

    他拄着断剑起身,抬头看天空乌云遮月,电闪雷鸣,浪花都卷到了甲板上,虽然还没搞明白状况,却知道再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他怕是要凉。

    李重茂见他态度疏离,只当他突遭变故,心绪受创过甚才不愿搭理人,也不勉强,只是一边带路一边絮叨:“吕真人可有怪罪?你师弟年纪尚小,万一因此生怨……你该好生安抚他才是……唉!只是没想到追兵来得如此之快,为何他们消息这般灵通,莫非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

    师弟本尊利眼一扫,轻而易举看破对方忧虑之下的私心与算计,如果是少年时的李忘生或许还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如今他历尽世情,无比淡定,并无兴致与这个十五岁小孩儿言语交锋。

    李重茂见他不语,以为他没听懂自己的暗示,讲话就更加露骨:“吕真人自然是疼你的,若有误会,必是有人从中挑唆,云流大哥千万不要记恨吕真人啊!”

    纯阳宫彼时只有小咩三两只,李重茂让他别记恨吕祖,那该记恨谁岂不是一目了然?

    李忘生静静地看着这熊孩子表演,内心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他自己固然不会被这等拙劣的伎俩蒙蔽,但是谢云流呢?

    年轻热血,爱憎分明,单凭一身义气一腔孤勇杀出重围的谢云流听到这番话,会是什么反应?

    李忘生胸中酸涩,想起多年之后重逢,大师兄对自己恨不得生啖其rou挫骨扬灰的态度,答案不问可知。

    虽然那个倔老头最终迷途知返,与李重茂等人一刀两断,当年毕竟曾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落得天涯浪迹无归路,一身骂名难消除。

    还总把账记在他无辜的师弟头上!

    李重茂几番挑拨,终于成功地把李忘生的火拱了起来,纯阳宫掌门向来心慈面软与人为善,前提是对方愿意做个人。

    他眸光渐冷,一开口竟是谢云流的声音:“我……”

    纯阳宫掌门平生识人无数,拿捏这种自作聪明的小辈自然手到擒来,还能精确地戳到对方的痛处,一句话让他闭嘴。

    “我师弟虽小……却不蠢。”李忘生头皮发麻,用自家师兄的腔调把话说完,“何况他比你还大两岁,就不劳你费心了。”

    想来在彼此彼刻,谢云流是不会为师弟辩解的——李忘生暗笑自己异想天开,心中又升出隐秘而荒唐的快意,看着李重茂那张仿佛被噎住的脸,再想想他后来干的那些狗皮倒灶的烂事,原本一点点欺负小孩的负疚感瞬间烟消云散。

    李重茂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又气又怕,不明白为何云流大哥自从醒来就对自己冷淡如斯,莫非是失血过多伤了脑子?

    他此时身似浮萍,全赖谢云流保护,船上那些藤原家的武士态度骄横,他还不敢全然信任,只能巴着谢云流不放,见自己的言语似乎惹得对方不快,赶忙转移话题,放低身段,甚至拿出与往常全然不符的讨好态度:“这次若不是云流大哥舍命相救,重茂只怕早已殒命宫帏,重茂愿与云流大哥结为兄弟,来日定粉身碎骨报答大哥救命之恩。”

    你自己三个哥哥都死绝了,谢云流是上辈子造了多少杀孽才要与你做兄弟?

    偏偏他还真给李重茂当了几十年大哥!真是让人哀其不幸怒其双眼失明。

    舱房里有面铜镜,李忘生站在铜镜前,闭了闭眼,语气淡然:“那倒不必。”

    这一路过来他已经弄明白了大概,照照镜子不过是给这个匪夷所思的奇遇板上钉钉。

    他的神魂占据了谢云流的身体。

    还是年方弱冠、偷听只听了半段、激愤绝望之下一念入魔、打伤师父叛出纯阳、带着李重茂栖身于东渡船上的谢云流。

    李忘生太阳xue突突直跳,心中五味杂陈,又是痛惜,又是遗憾,末了还有点庆幸。

    当年听说师兄身受重伤,自己虽心疼却爱莫能助,如今既替他品尝这切肤之痛,更该以一己之力为他消灾解厄,助他扶危挽澜,重返武林之巅。

    既然天要成全,赐他旧梦重温,他自当顺应天命,阻止谢云流再踏上那条万劫不复的流亡路。

    李忘生下定决心,径自取过伤药和绷带为自己包扎,动作有条不紊,余光瞥过一旁眼神闪烁的李重茂,见他慢吞吞地往舱门口挪,便出声阻止:“你先在一旁候着,我还有话要问你。”

    一派之主积威甚重,冷下脸来的时候连李重茂这种天家贵胄都不敢造次,只能乖乖地缩在一边,内心虽惊悸恐慌,却不敢再以言语试探这个他往常亲密无间的大哥。

    李忘生见他一副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儿,无声地叹了口气,深感前路艰难。

    师兄的初衷不过是希望朋友好好活下去,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勾结外敌搅风搅雨,把尚未发生的事记在他头上未免有失公允,他既占据了谢云流的身份,也该为谢云流料理善后,照应谢云流的朋友,将之引入正途,而非不教而诛。

    后腰上有一道链刃剐出的伤口,药粉洒上去火烧火燎地疼,李忘生咬紧牙关,渗出一头冷汗,缠裹绷带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心里又忍不住赞叹:能从凌雪阁精锐的包抄之下逃出生天,还护得李重茂周全,师兄果然天纵奇才,好生厉害。

    可是我这个好厉害的奇才师兄,现在在哪儿呢?

    ——

    李忘生:任劳任怨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李忘生:……我有一肚子mmp

    李忘生:算了算了,不与小屁孩计较。

    李忘生:所以师兄,你要走上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了!

    谢云流:什么路?

    谢云流:你的旱路?

    李忘生:……师兄还是哑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