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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着晏春熙,他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虑着如何去措辞。“或许你不曾仔细想过三纲的意思。可实际上,纲常二字,时时刻刻都覆盖着你我、乃至大周万万子民的日日夜夜,他们看似所指不同,可本质却讲的是一件事。当你生在晏家,你需得听从父亲的话,父亲实际上便是家中的君。当你长大为男子,你需得听从更多人的话。你以为不过是个君为臣纲,可实际上,君指何人,君的意思是上位者——哪怕不是皇上,而只不过是一个高你一官半职的知府,都可以为你的纲常。”“你还年轻,你总以为你不过是你自己,是晏春熙,是开天辟地、独一无二那么一个人。可实际上不是这么一回事,不仅你不是,我也不是——”关隽臣说到这里,丹凤眼里隐约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他迟疑了许久,终于低声道:“你从来不是单独那么一个人,你要么是为人子,要么是为人臣,你不过是一个环环相扣中的一个环。当你是鹤苑公子的时候,你是仆从下人的纲常,可你的上一环却是我——当朝宁亲王,我的话便是你的纲常,同理而言,皇上的意志我便必须要服从,这就是大周朝的千年来伦理纲常的真谛。谁也不是什么独立在世间的人,我们——都只不过是大周朝庞大的贵贱等级中的一环,而皇上,就是这其中最顶端的一环。”晏春熙和关隽臣深深地对视着,少年澄澈的杏眼中徒然间空洞了下来,可随即却有一丝惶惑和无助浮了起来。他才近十八岁的年纪,许多事他本就从不曾想过这么清楚,直到今日,才被关隽臣将这混沌的天色都撕开了一角,让他得以一窥这一方灰蒙蒙的、等级森严的大周朝。只是那一点点的真相,已足以让他感到心口发寒。他一直以为自己当时满心爱意却遭到的是关隽臣的无情和冷漠,可直至今日,他才知道,他莽莽撞撞想要打破的,究竟是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我们就像是在造一座高楼,我若是摇晃,皇上便会坐的不安稳。而若在我下一层的你想要挣扎,我也会感到不安。所以——那时你那般顶撞我,我才会恼怒万分。或许你始终觉得我当初那般对你,委实冷酷至极,可于我来说,我那会儿当真是自觉步步后退,为了你退让已太多太多,我并非对你无情,尽管宠爱你,你却不能不听从我,这本是大周朝天经地义的纲常。”“可哪知,竟出了你这么个驴子一般的小东西,偏偏就是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往墙上撞,把自己装得头破血流都不肯回头,却把我心疼得厉害……”关隽臣深深叹了口气,说到这里时,眼里已隐约划过了一丝深沉的情意,他嗓音有些沙哑,低低地道:“你那时心灰意冷说要出府,可我又怎能放你出去?这些道理,旁人更不会教你,你这样的小傻瓜,又成了这环环相扣中最卑贱的罪奴,若是出了府,旁人只会一遍遍叫你跪到土里去,你又怎能受得了?”晏春熙张了张口,他眼里泛起了一丝湿汪汪的泪意,可却咬紧牙忍住了,扭过头去不看关隽臣。他并非是仍在闹别扭,可仍忍不住微微颤抖着道:“可是,可是旁人哪怕再轻贱我,我都不在乎。……只有你、你把我看作一样物事时,我心里才真正难过啊……“在我心里,我就是不觉得我身份下贱,就是不觉得我对你的情意是逾越规矩,哪怕你今日这般说了,我亦是、我亦是这般想的,我在你面前,绝不要是什么环环相扣的一个环——”少年越说语速越快,甚至因为着急有些磕巴起来,可一双杏眼里却充满了倔强坚决的光芒,可却因为有些不安于关隽臣的反应紧张地咬住嘴唇,直直地看着关隽臣:“我、我是铁定了心,不肯改变想法的,你、你若是仍不喜欢,我……”“不变。”关隽臣把少年柔软的身子搂了过来,只是将额头轻轻地贴在晏春熙光滑的额头上,面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眼神里无奈中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欣慰,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熙儿这般最好的。不要变。”“嗯。”晏春熙的应声带着些鼻音。他听到关隽臣的话,身子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徒然间闭紧了眼睛,可是漆黑的睫毛根部却瞬间湿润了起来。“那你,”少年的语声中显然带着慌乱,他并没有睁开眼看向关隽臣,只是颤颤地问:“皇上要对你不利,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也像我那般反抗了,因此让他感到不安?”关隽臣和晏春熙额头相抵,他面上的笑容有些苦涩,小家伙自然是极为敏锐聪明的,一下子就问到了要害,可也正恰恰是他最无奈之处。“熙儿,”他疲倦地叹了口气,眉头也不由微微锁起,声音低沉地道:“于忠之一字上,我当真问心无愧。我戎马半生,功勋昭著,我未曾负过皇上,未曾负过大周万民,更无愧于先帝所赐冠军侯之名。”“如今到了这般境遇,却也恰恰是因为我刚刚与你所说的君为臣纲,皇上的意思便是规矩和法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若疑心,为臣子者亦是百口莫辩,哪怕我顷刻间跃入滔滔黄河之中,也永远无法自证清白。”“这不对,王爷。”晏春熙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少年的身子微微紧绷,那双圆圆的杏眼忽然倔强地看向关隽臣:“父为子纲,君为臣纲,那君王呢?什么又是君王的纲常?”关隽臣抬起头,那一刻他不由微微楞了一下。这委实是一个太过突兀的问题,他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可隐隐微一思虑,却在心底感到一阵战栗。少年口中所说的这实在是个太过危险的想法,可还没等他开口,晏春熙已经执拗地继续开口了。“若说纲常是天下间的规矩和道理,那么君王的行事,自然也该有纲常来规范。”少年慢慢地说着,他似乎越来越能够理得清思绪,他认真地望着关隽臣,一字一顿,语声越来清晰地道:“君王是人间至尊,可纲常不该约束万民,而独独越过帝王。先贤以尧舜禹为仁君典范,恰恰是因为,君王更要以‘仁’字为心中首要。”“熙儿,你……”关隽臣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看着面前这小小少年,只觉得心口砰砰砰跳得越来越快。“成哥哥,正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倘若当今皇上肆意猜疑贤臣,滥杀无辜,他可称得上仁,可称得上心存礼义?若他不仁,他可称得上是坏了纲常、乱自上作?”晏春熙的眼中渐渐泛起格外澄澈明净的光芒,他一双杏眼望过来时,关隽臣徒然间才发现面前这少年已经悄然之间长大了。他原本略嫌过为娇软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