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小说网 - 经典小说 - 顾剑(仙侠,1v1)在线阅读 - 第二章 找人

第二章 找人

    

第二章 找人



    “阿敛?”

    “阿敛。”

    “阿敛。”

    自一剑宗第九十九代宗主应律与前济宁侯府小厮后一剑宗大弟子贺敛,于破庙中金风玉露一相逢,已经过去一刻钟。

    贺敛就已经被自家宗主亲昵地称为阿敛。

    她叫三声,他便应了三声。

    而且……

    贺敛垂着眼。

    她每叫一声,便绕着自己走来一步,那银纹穗靴子在最后一声时就停在几尺之外。

    接着衣袖摆动,是应律俯身,分明身子往下压,却扭头眼往上抬来瞧他。

    视线一下又对上。

    “长这么好看,为什么总是低着头?”应律挑眉。

    “……”

    虽然贺敛脸上的青肿未退,但是那对于应律来说并不重要,外行观相在骨在皮,内行观相在气在神,应律看着贺敛都有种心旷神怡之感,哪儿都好,就是这避人视线,惯于压低背脊的习惯令她在意,必须帮他改掉。

    “身上的伤还疼吗?”应律抱臂站在一边儿问他。

    “不疼。”贺敛摇头。

    有刚才应律帮他,身上早就不疼了。他这些年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轻松舒服过。

    应律拍了拍他的背,“那把背挺直。”

    骤然被触碰,贺敛的背一紧,马上挺起来。

    “诶对,就是这样!这么壮的体格就要直挺一些才对嘛,缩起来我看着都难受。”

    “……”

    “头抬起来。”

    贺敛依言把头抬起,正对上自家宗主满意的眼神,然后又被一盆赞美兜头砸中。

    “就是这样,昂首挺胸。咱们这么帅的一张脸也不怕别人看。记住,以后不准随便低头,不要躲避别人的视线,谁若是看你你就把他看回去。你打得过的不必躲,你打不过的还有本宗主我在呢。”

    贺敛在自家宗主一声一句里昏头转向说好。

    “脸怎么这么红?是哪不舒服?”

    “……没有。”

    应律觉得这人忒老实了些,终于不再逗他,“好了,那我们就先去买一身衬得上你的新衣服。你被抓来这儿还没吃饭吧,咱们再饱饱吃上一顿。”

    贺敛想要拒绝,他什么都没做,身体的伤都是应律费力治好的,现在怎么还能又拿又要,“不用麻烦……”

    “不麻烦,一点儿也不麻烦,快走吧!”应律不待他说完,拽着他的手就出了破庙。

    她一路把他拽出这偏僻阴森的山林,走上官道,正是午后,阳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贺敛从在庙里一直绷着的身体被日头一晒,忍不住松懈了一些。

    他暗暗用余光去看走在自己身侧的人。

    又是这样……风和日暖,命不绝人。

    他垂眸看着自己仍被扣着的手腕。

    这人虽然看上去清瘦,力气却奇大无比,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将他扯上生路……

    见贺敛太安静,应律看向他,心里又起了一个念头,“想什么呢?要不要,本宗主先带你玩个好玩的?”

    贺敛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没太听清她说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回应,“什么?”

    应律是担心自己趁人家落难之际强行将人揽入一剑宗,人家只是承她搭救之情,却无意修行,就灵光一动,想着先让他体会体会修行的好处。在下坤境的种种话本里,日行千里缩地成寸可是被反复提到的,以此术引其兴趣,想来算是不错的开端。

    “你可知咱们现在离巨骊城还有多远?”

    官道一侧有碑石,不难推算。贺敛扫了一眼便答,“不足十里。”

    “好,”应律将贺敛又抓紧了些,“睁开眼看着前面,吸口气,马上你就知道了。”

    贺敛不知道应律要做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听应律的话照做。

    下一刻——

    不知风是先刮过他的耳朵,还是先刺进他的眼里,他只感到自己被拽着猛然向前,一股气霎时间就顶到喉咙,他不肯叫出声才又憋回去。也依应律的话,即便眼睛被风刮得流泪也没闭上,因此才清晰看到,官道两侧的老树是怎样疾驰而去,而那远在十里之外的城门竟呼吸间就扑到眼前。

    此时还没有停,眼前再是一暗又一明,他们竟然已经进了城,走在主街青石道上。

    应律带着他走到街旁一偏僻处才停,她松开贺敛,笑着问:“怎么样?”

    贺敛的心还因为这变故怦怦跳,胸膛起伏也很大,一双眼睛睁大,呆呆看向应律,眼角全是风吹出的泪。那模样有些傻,应律又没忍住,抬起袖子抹了抹他脸上的泪,心说自己是不是太冒进了些,“吓到啦?”

    “没有,”贺敛马上否认,又忍不住好奇,看向应律时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那是,什么?”

    应律十分得意,“术法。”她比了一个十分华丽却没有加注念力的结印手势,“想学吗?不过你现在还学不了。得先聚气,咱们回一剑宗这一路上,我先教你怎么聚气,好不好?”

    她笑得嘴角弯弯,满眼含光,就好像做成一件自己十分想做的事情那样。贺敛目光顿了一下,“好。”

    街对面就有一家成衣铺,应律拉着大步进去。贺敛长得高大,本身就很打眼,铺里伙计见到他满脸的伤,神色便有些异样,贺敛下意识想要避开对方打量的目光,肩膀也跟着要耸起来,耳边却突然回响起刚刚应律对他说的话——

    一下将身板挺直,直直看着那伙计。

    他这样,那伙计反倒不敢打量得直白,脸上挂着笑,“想买点儿什么。咱们这儿有南水新送来的金丝缎彩霞缎,也有苏北的流光锦香云纱,成衣也有,在这边。”

    他说话时视线落在应律的身上,毕竟两人中她看上去才像做主的那个。而贺敛身上的衣物虽有脏污,但一看就是仆人的制式。

    应律却熟稔地捏了捏贺敛的手臂,又推他一把,“去选。”

    贺敛身板还直挺着,嗯了声,略显僵硬朝伙计所指的成衣走去。他谨记应律口中所提“昂首挺胸”四字,但其实压根也没自己选过衣服,在侯府时都是到了时候统一发下来一身。

    但布料和这店里的成衣布料都不一样,他认不出贵贱,担心自己随便要一件,挑上一件贵的。

    那伙计见状,心想这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奇得很,还专门来给下人挑衣服,不过大概也不知事,眼高了不知贵贱,这外面摆着的可不是给下人穿的,于是就赶忙说,“要说棉的麻的,给下人的布料也有。那咱们往后走……”

    贺敛脚步一顿,应律的目光已经转过去,定定落在伙计的身上。

    伙计不明所以,只觉得与那视线一对上,刚刚还一团和气的姑娘似乎变了些。

    “阿敛,愣着干什么?好好挑,挑五身,便宜的不许拿。”

    “……”

    “不想?”应律话虽是对贺敛说,目光却仍落在伙计的身上。

    “……好。”贺敛眼睛仍落在眼前的成衣上,耳朵却不禁竖了起来。

    伙计被盯得不自在,讪笑了两声,也知道自己大约是说错了话,脑筋一转正想着怎么补救一番。眼前的姑娘却突然又笑出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分明是个姑娘,也只是轻轻一拍,可伙计就觉得这力道极重,压得他膝盖都曲了一下。

    接着,清冽如水的声音淌在这小小的成衣铺,“这是我们门派的大弟子,天赋特别好,我好不容易找来的,以后那必然是了不得的人物。我捧着他还来不及呢,店家,以后可不兴这样乱讲话。我若不高兴事小,要是惹我这弟子不高兴了,他不愿意来我们宗派了,您赔我一个?”

    伙计不明觉厉,只以为他们是什么厉害的江湖门派,心中暗暗叫苦,骂自己嘴快,“诶,诶。小的这是有眼不识泰山,再不敢了,您就饶我这一回?”

    说完,又赶紧小步挪到贺敛身边,一副殷勤摸样,“英雄,我这也是没见识,您别生我气,啊,这样,今日选的衣服,我给您折二成,怎么样。”

    贺敛站在那里,不看脸上伤痕,又没什么表情,端的是一副冷肃模样,身材又比常人高大,一副笔挺站姿,怎么也看着不像是个普通人物,脾气也不大好的样子。

    没看到那一身锦缎又一身怪力的姑娘说吗,她都得哄着这人呢。

    伙计又在心中暗骂自己这一双狗眼,怎么就看瘸了。可是,可是刚才这人站在那姑娘身后,分明……分明……唉!

    见贺敛不说话,伙计咽了口唾沫,心里开始砰砰跳起来。

    实不知眼下他口中这位英雄的心正跟他一样也跳得厉害,耳朵里全是刚刚应律那些话。什么“天赋特别好”,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什么“捧着他还来不及”……

    耳根热得像是要烧起来。

    不知几息过后,他才恍惚意识到身侧的人好像在跟他说什么,嗯了声。

    就听见一声不小的松气声,贺敛整个人这才回过神,目光在身侧的伙计身上过了一下,又不禁转回身去。

    那个说要“捧着他的人”朝着他眨了眨眼。

    贺敛的心又重重跳了两下,忙转过头。

    最后挑的五身衣服,有两件应律都不太满意,因为看着不如另外三件料子贵。但是见贺敛站在一边,一眼一眼偷偷打量她的模样,她也就没多说什么,又让伙计去多拿几套靴袜、里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添置齐全,就干脆付了钱,也没有叫伙计折那两成。

    伙计还担心他们计较自己刚刚说错话,又怕他们是那种心眼小事儿又多的绿林中人,转头要报复他,来来回回推辞了好几回。

    应律干脆压住伙计的手,一脸正色推开他退回的银子,“我们宗门中人,出行在外,不得擅结因果。你说错了话已经道过歉,我们也按照定好的价钱买衣服。若少了这两成,因果既生,早晚有一日也要还报回来,所以不如不结,千万别再推辞,我们着急吃饭。”

    伙计听得迷迷糊糊,只心里想果然不是一般人,更不敢轻看他们,态度愈发尊敬,殷勤将人送到门口又送了一段。

    应律实在是怕了这伙计拉扯,拽着贺敛健步如飞,直奔客栈。等在大堂一角落座,要了几样吃食,又要来两间上房。她倒是不用休息,但是得令贺敛好好休整一番,他眼下隐约的疲惫藏也藏不住。

    “吃完饭就赶紧上去休息,等睡醒了再好好梳洗一番,换上新衣新鞋——以后可就是一剑宗大弟子贺敛了。”

    贺敛抓着衣服包囊的手紧了紧,点头说,“好。我知道。”

    大堂里客人多,菜上的慢,应律又点了几盘现成的点心,都推到贺敛面前,“饿了吧?忍一忍,先吃点儿填一填肚子。”

    其实在应律说之前,贺敛并未觉得饿,可看着那几个盘子的点心被推到他面前,他好像才记起自己有好几天没吃过饭了,肚子开始一抽一抽的,还在这时候发出声响。

    贺敛脸一红,捂住肚子,悄悄看了应律一眼。

    应律没有笑,给他倒了杯热茶,“早知道该先带你来吃饭啊,我这脑子真是……快吃。”

    又转身对小二说,“小二,这桌麻烦给催一催,我们实在饿得不行了。”

    小二忙得晕头转向,听见她的声音喊了声“好嘞,您别急,马上就来!”又往后厨跑。

    贺敛垂眸,吃着盘里的点心,核桃酥是甜的,有股核桃香味。他没吃过核桃,但觉得那股香味大抵就是核桃香,很酥,好像还没有怎么嚼,就在舌头上散开。

    ……以前见侯爷的书房里有夫人送过来的点心,闻着并没有这核桃酥香。

    贺敛把盘子往回推了一点儿,“你也吃……好吃。”

    应律正托着腮瞧他呢,盖因她家这大弟子低着头吃糕点的模样乖得不行,应律就越发觉得那侯爷不是个东西,听见贺敛说话,心里又忍不住感慨,瞧瞧,多好啊,才吃了一块儿觉得好吃就惦记着也给他宗主吃。

    “好,我也吃。”她美滋滋捏了一块儿塞进嘴里。

    其实就是普通核桃酥的味道,并不如点心铺里现做的好吃,这家客栈不知是自己做的还是从哪儿买的,味道还不如她常去戏楼里的核桃酥好吃。见贺敛连吃了好几块儿,眼睛也发亮,她心里又有点儿酸涩。

    回去的路上定要在城里最好的点心铺给她这大弟子买刚出炉的核桃酥,得要还冒着热气的。

    应律只吃了一块儿,其余时候目光都落在认真将糕点往往嘴里送的贺敛身上,桌上还有枣泥糕和水晶团,还有一盘咸香饼。其中枣泥糕贺敛吃得最少,看样子不怎么喜欢枣子的味道,水晶团其次,那种绵软的口感看起来他也不大喜欢。咸香饼倒也吃,却也不如核桃酥得他意。

    喜欢甜口多过咸口,不喜枣味不喜黏软……应律连回去的时候去点心铺给他挑哪几样糕点都想好了。

    有了糕点在肚子里垫底,等饭菜上来时,两人吃得从容。应律夹着筷子一边往嘴里慢悠悠送几口热菜,一边手一动在两人座子周围设了帐子,她等不及想要给贺敛念叨几句宗门的事儿:

    “咱们宗门不在下坤,而在上乾境。嗯……就好像你在这里经历的是一世,而到了那里又是另一世,许多东西,可能和你在这里经历接触的不一样,”应律想了想,指了指桌上的菜,“比如说吃食,比如说银子,再比如说你会遇见的人的举止做派,你没准儿需要适应适应。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归都是人,不过是换一套规矩而已。”

    贺敛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默默点着头,反正他在这一世也没什么见识,重新开始……他求之不得。

    “等你聚了气,真到了一剑宗开始修行,那不会太轻松。修行嘛——”

    “我不怕累。”贺敛答得很快,眼睛是一直看着她的,因为她这句话,筷子也放下了。他不怕累也不怕吃苦,况且,这对于他而言也不叫吃苦。

    “我知道,我知道,”应律一见他那端正得不行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拍拍他,“我当然知道你品行如何。我是说,等我真开始教导你,说话行事也许不大像现在这般,若是说重了,你要想清楚对错,我总归是希望你进益,你不能因此而受到影响。”

    “……”贺敛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他不知道应律“不像现在”是有多不像,但还是点头,“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

    还不是?应律在心里悄悄说,分明二十出头,还喜欢吃甜口点心,就是小孩子嘛。

    她又接着嘱咐,“咱们一剑宗修行走的是剑道,现如今剑道艰难,上乾境修习剑道的人少。但是你也别怕,也别急,有些事不能求速进,否则只是偏离正道疾驰,奔出再远也无用。”

    “好。”

    “待你聚了气,我再找与你合适的剑。这是件大事,待你择了剑,除非剑毁损,否则这剑是要随你一生的,我必然会为你找到最适合你的剑。嗯……说这个有点远了,等咱们回了上乾境我再同你说。”

    “……好。”贺敛越听,越有种脚下亲飘飘的感觉,应律所说的事情似乎都离他十分遥远,可他偏偏又十分信任应律的话。只觉得自己大约如同一个凡夫俗子扎进话本里一般。

    说着说着应律也发现自己cao之过急,说的太早了,有些事还是得等两人回了上乾境再说。饭菜也将要吃完,她刚要开口说两人先去休息,就听见帐子外的话语声。

    “人不是拿了吗?怎么又让咱们找。”

    “说是跑了。”

    “那地方,不是只进不出吗?”

    “贺敛那小子一向能冒出幺蛾子,谁知道他怎么跑的。别废话了,侯爷给话说人回城了,好好找呗。”

    “真能折腾……”

    应律一眼就瞧见大堂另一角说这一番话的人。

    是侯府的人?

    那些人是怎么知道贺敛跑了,又是怎么知道他已经回城的?

    突兀间,她脑海里闪过自己刚入破庙时,听到的其中一人所说的话,那人问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一处只对修行者有限制的庙宇,一个并未修行的凡人,见到她走进去怎么会先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呢?

    还有,她又想起来,贺敛在庙中时对她所说的,他曾经护送夫人小姐来那里上香,堂堂侯府,煊赫门庭,怎么会去一处破庙上香?

    刚才那人所说的有进无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之前就已经有人“无出”了?

    应律脑子里越想越多,不禁搓了搓手指。

    太着急给一剑宗招贤纳才,好像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贺敛见她神色有异,早已经停下筷子,问,“怎么了?”

    “没事。”应律回过神,指尖微动已经为贺敛的脸施了术法,别人若与他面面相对,也只会以为这是个长相平凡的过路人,“吃完就快回楼上休息吧。”

    “好。”见应律不打算说,贺敛也没再追问。

    两人上楼时,应律目光再度扫过还坐在大堂一角的那两人。

    不论什么事,都留待明日再说。

    她的大弟子累了,今夜谁也别想扰他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