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度醒来时，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四周寂静无声，却并不让人感到害怕。

    清凉的晚风从未合拢的窗缝溜进来，方知意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好歹是被这股子冷意给挠醒了，从暖烘烘的被窝坐起身。

    早上她带着一肚子来不及消化的情绪回到房间，连一夜未进食的饥饿感都顾不上，躺在柔软干净的床塌上倒头就睡，没想到竟错过了饭点，现下客栈的厨子肯定都休息了。

    迷迷糊糊之中倒也醒过一会儿，那时天虽亮着，太阳却落到了山腰，铺天盖地般的红霞将窗沿也染得通红。她睡得并不算舒服，身上被绳索捆了一夜的地方还隐隐泛着痛，本以为这一觉定会噩梦缠身，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门外熙熙攘攘的,店小二跑前跑后招呼客人，街上孩童嬉笑玩闹，路边摊贩叫卖商品，这些凡世之音若是放到以往，定会叫人觉得吵闹，可她现下却觉得这些普通人发出的噪音可爱极了。

    于是她抱着被褥的一角翻了个身，又安心地睡下去了。

    那些她以为的噩梦，原来早已远去。

    方知意摸索着点燃烛火，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睡得晕乎的脑子这才清醒许多。

    久未进食的肚子仿佛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她摸摸自己好像瘪进去的小腹，头一回觉得在宗门里有吃有喝有师姐们陪伴的日子是多么幸福。

    在房间里认真寻找了一番前几日吃剩下的零嘴，只找到了可怜的几颗梅子干，方知意一小口一小口珍惜地吃下，但腹中的饥饿感反而愈演愈烈，好像有人在肚子里敲锣打鼓般地大喊：

    我要吃饭！

    我要吃热乎乎刚出锅的饭！

    她又灌了几口苦到没了味道的茶，在床上躺尸了一会儿，还是饿得受不了，决定出门找找有没有还没打烊的饭馆。

    实在不行，就去客栈后厨看看有没有没用完的菜，她自己下厨，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起码饿不着自己。

    随意地打理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她轻声推开门，大堂空荡荡的，往外走了几步却发现门口有个矮小的身影，借着屋内透出的昏暗光线才发现是客栈守门的小厮，他撑着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盹，头一点一晃地往下沉。

    这大半夜的打扰人家睡觉也不好，方知意想了想，转身回到房间，反正她就住一楼，不如直接翻窗出去。

    流云城地势高，山多树也多，现在虽还算夏季，但晚间总有猎猎穿林风，比白天要冷上许多。

    踩着凳子轻松一跃就从房间内翻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看不出具体年数的参天大树，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外边黑乎乎一片，稍一抬头就看见头顶天空中镀着一圈冷白光晕的月亮。

    流云城的天空和她熟悉的天空不太一样，这里的天很低，大片大片的云朵像晒太阳的棉被一样盖在人们的头顶，好像努力伸长了手指就能碰到。

    层层堆叠翻涌的云层里夹杂着几颗灰蒙蒙的星星，其实星星不暗，只是月光太亮了，所以衬得它们黯淡。站在客栈旁的树下往天上看时，会以为云的边缘和树枝不小心缠在一起，但偏过头一会儿再看，云又很快地飘到远处去了。

    方知意往前走了几步，四周安静无声，城里的一切生物仿佛都入睡了，脚下却突然踢到什么，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彭”。

    一个圆弧形的陶瓷坛子咕溜溜地从这头滑到那头，幽幽的酒香钻进鼻腔，里头的酒已经被喝空了，只余几滴清透的水光留在坛口。

    她俯身捡起酒坛子，正欲感叹一句哪个没素质的到处乱丢垃圾，左右看了两眼竟发现了更多空酒坛。

    谁没事搁树下喝这么多酒啊？

    方才她站在树的背面光线太暗没看清，现在转到侧面来了才发现盘虬在地表的树根处散落着好几个酒坛，她随意一数，至少七八个喝空的。

    哟，还挺能喝的。

    算了，还是吃饭要紧。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刚把它物归原主准备继续自己的觅食大计，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一个迅速下坠的新酒坛子掉在自己跟前，砸出了沉闷的响声。

    方知意有些后怕，不知自己这算运气好还是运气太差，她生气地朝头上虬枝盘曲的树干大喊：“随便乱扔的时候没看见底下有人吗！差点就砸到我了！”

    天色太黑，这棵估摸着有好几十年树龄的树枝干蜿蜒错节，加上繁茂的树叶，她仰头试图找到那人在哪，却始终无法看清楚。

    “嗯？”就在她打算忍气离开时，突然有个脑袋从层叠的枝叶中探出来，柔顺的长发直直地垂下来，那人的手抓住身下粗壮的枝干，几乎半个身子都伸了出来，这才让方知意看见他的模样。

    “啊，原来是师妹啊，好巧。”程负雪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来喝了许多酒，肤白胜雪。

    她一点也不想这么巧，所以为什么大半夜的还能撞见这人啊？背后灵吗？

    方知意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索性转过身往外走，却没想到他竟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毫不费劲地落在她的身前。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本该不怎么好闻的，但这气味混合着程负雪身上的味道，倒是变得没有那么令人讨厌。

    “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他的眼神不似往常那般清明，有些雾蒙蒙的，像是没睡醒，“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的。”

    对方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说到底是她有错在先，明明宗内一再强调双修讲究自愿原则，你情我愿才会有更好的修炼效果，她还是不顾他的意愿下药强来，虽然没有做到最后，但他的身子都被她看光了。

    但她也是真的不想负责。

    “不不不，我没有生气，反而是我该先说对不起的。”她向来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眼下要她对一个虽然见了挺多次但又几乎不了解的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实在是难为情。

    方知意眼帘低垂，盯着地上被踩得歪七八扭的野草，就是不抬头看人，指甲不由自主地用力碾过指腹，压出几道浅浅的痕。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你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的师妹，那些话是我随便编来骗你的，其实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当时是我给你下药还把你绑起来强迫你和我双修的。”

    “当然，你的清白还在，你还是黄花大闺男！”像是怕程负雪误会什么，她急忙补充了两句，“我们什么关系也没发生，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男子一言不发，方知意低着头等了许久也没见他说些什么，紧张地略一抬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身板还挺得笔直。

    ......为什么他站着也能睡着？

    她顿时没了刚才紧张尴尬又带点自责的心情，十分无语地戳了戳这人的肩膀，“在这睡觉会着凉的，程少侠。”

    男子如梦初醒般慢悠悠地睁开眼，纤长的眼睫扑闪两下，因为困乏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冒出一点生理性泪水，他伸手揉揉仍有些困倦的眼睛，慢了半拍意识到现在不是睡觉的场合。

    “抱歉，刚刚喝了酒有些犯困，你都说了什么？我没听到。”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方知意可不想再重来一遍，这太难为她了。

    此时此刻，煎熬了一整天还没有得到任何食物的肚子终于忍不住了，在这个安静得连蝉鸣都没有的夜晚发出一声响亮的控诉：

    “咕——”

    两人同时默契地看向闹出动静的肚子，方知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企图掩饰自己的尴尬，程负雪主动开口道：“你可是饿了？一整日都未见你出房间，想必是什么也没吃吧。”

    方知意惊讶地点点头，胃里涌上一股难捱的绞痛感，她皱着眉头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还在营业的酒楼吗？”

    他摇摇头，“城里有宵禁，戌时便已都关门了。”没等她失望，接着道：“我厨艺尚可，若是你不介意，我可以下厨做给你吃。”

    “真的？！”方知意没想到程负雪这般看起来清冷出尘的人还会做饭，而且是愿意大半夜给一个轻薄过自己的人做饭！

    他本就出众耀眼的外表在她饱含感激的眼中更加迷人了。

    程少侠真的是一个好人，她有些心虚地感慨道，又暗自懊恼，前几日不该当那采花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