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干什么

    

15 干什么



    家里空无一人,郭博凯和金晶应该是出门去了。今天她们两个人要做什么?开车回家的路上熊舟一直在想,但没有得出很好的结论。郭晓年也几乎没怎么说话。等红灯的时候,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震动,熊舟看了一眼,是张吉凤——姨妈推荐的那位离婚律师,她想跟郭晓年本人聊一聊。

    熊舟瞥了眼副座的jiejie,刚吃完早饭,昏昏欲睡,很快地在打字框里敲下when,发送过去了才意识到自己要讲中文,但转念一想,律师也不至于看不懂,最多在心里冷笑骂自己是装货。

    “下午吧。看你们方不方便。”张吉凤很快回复。

    红灯转绿,熊舟把手机一丢,手刹放下,换挡踩下油门。

    回到家里,郭晓年径直走入房间,熊舟跟在她身后,说了下午要去见律师的事情。

    郭晓年嗯了一声,坐到床边。熊舟站在门口,这间屋子被她收拾过,已经比昨日要干净整齐不少。

    “你现在想干什么?”

    熊舟问。

    郭晓年眨了眨眼,表情茫然得好像因为上课走神而被点名叫起来去回答问题的学生。是个好问题,她想做什么?郭晓年自己也不知道。她原来有很多爱好,她喜欢徒步,喜欢露营,喜欢做饭,喜欢上网下五子棋,喜欢种花,喜欢打游戏……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问题,郭晓年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看电视。”

    熊舟听完对她伸手,郭晓年摇了摇头,“我就想躺床上。”

    “行。”

    熊舟转头去了自己房间,拿来一台iPad和床桌,给jiejie放起《艾米莉在巴黎》。选这个片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它够烂,熊舟想知道郭晓年看这片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带着这个想法,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微笑,转身开始给郭晓年准备下午见律师需要的材料。但张吉凤要的那些资料,很多应该都只有郭晓年自己知道在哪。熊舟回头看了jiejie一眼,郭晓年穿着被洗得松松垮垮的睡衣,缩在被窝里,正专心致志地看美国丽人大闹巴黎。熊舟当着她的面打开了书桌上方的玻璃柜——那个地方看起来放了很多文件一类的东西——但郭晓年对自己的动作一点反应都没有。

    熊舟似乎忘了一件事,这座房子并不是郭晓年常住的地方,一些重要文件大概率是放在她和鲁晗一起出钱买的锦绣苑的那套房中。熊舟翻找了一会,找到的更多是属于学生时代的郭晓年留下的东西。

    一堆证书奖状笔记里,夹着一本封面看起来朴素的软皮笔记本,熊舟拿来,随手翻了两页,心里咯噔一下。

    她又读了几行,那本子里密密麻麻地写了字。

    是郭晓年的日记。

    她从来不知道郭晓年还写日记。

    熊舟不动声色地把本子放到桌面,再将其他东西都放回柜子里。

    郭晓年正对着iPad屏幕露出微笑。这很好,《艾米莉在巴黎》是很好笑。

    是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好笑。

    果不其然,郭晓年不想跟她一起回锦绣苑。

    “那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熊舟看着jiejie。

    郭晓年摇摇头。“我不会一个人回去,我找孙少卿一起。”

    孙少卿是郭晓年初中同桌,不是外人,熊舟也认识,知道这人是jiejie的好朋友。“她不是在澳洲吗?”

    “回来了,她回来卖房。”

    “哦。”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熊舟瞥了眼,自己收到条新的微信。“干嘛不让我陪你去?”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就知道郭晓年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我怕你俩打起来。”

    “……你觉得我打不过她?”熊舟挑眉。

    郭晓年有些无语。“我觉得你太能打得过了,这才是问题。”

    “……那我搭你俩过去。”

    “好。”

    熊舟拿起笔记本和手机,出了房间。

    客厅的沙发上还隐隐留着点中老年男人身上的油腻体味,熊舟刚躺下便又皱着眉爬起。她环视了一圈,选择去阳台站着,晒晒太阳,翻开那本纸张已然有些泛黄的笔记本。

    第一页的字迹比熊舟在房间里刚翻到的要稚嫩一些,日期也显示,这第一篇是在郭晓年六年级、自己三年级的时候写下的。熊舟又往后翻了翻,发现郭晓年日记的时间跨度很大,她并不是一天一篇那种人,很多时候只有想起来了有感慨才会写。

    熊舟翻回第一页,她读到的第一句话是:“小舟今天找我,说她被人骗了钱。”

    如果说熊舟此时的脑部活动能够具象化,那大概便是一个影视剧里常用的俗气到极致的转场——窗外吹来一阵风,翻动书页,日记本哗哗哗作响,滤镜变得泛黄,饰演幼年时代主人公的小演员出场,代表记忆深处的柜门被拉开,陈年往事开始上演。

    熊舟在很小的时候就对赛车感兴趣了。她原来什么都看,WRC,F1,还有房车赛。那时候熊珊管得严,体育比赛转播都是半夜,熊舟没法及时观赛,于是把钱全都花在买体育报纸和杂志上。

    那时候跟她一起在小区里打球的有个高年级男生——名字熊舟早就忘了——男生不是住在小区里,不过隔三岔五,总能在球场上遇到。一来二去,熊舟便和男生熟了起来。

    男生说自己家里有过去好几年的赛车杂志,都是爸爸订阅的,现在准备搬家,要卖掉了。熊舟还记得,他对自己用手比划着杂志摞起来的高度,“有这么多。”

    男生对熊舟说,两百块,自己就把书都卖给她。

    那时候熊舟不过10岁,两百块是她攒了两年的压岁钱和零花钱。

    但是10岁小孩,除了看杂志和电视,哪里有多少机会参与到自己所爱好的赛车运动里去呢?那时候青山市大概率连个卡丁车场都没有。算性价比也不是熊舟的长处,她用很笼统的方式推算了一下,一本最新的杂志要15块,而那个男生家里有那么多,太值得了,自己能读很久。

    所以熊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她回家,找出自己的积蓄,跑到篮球场边递给男生。男生接过钱,咧嘴笑得很灿烂。

    “在这儿等我。我给你拿过来。”他对熊舟说。

    熊舟坐在篮球场边,一直等到天都黑了,等到郭博凯气势汹汹地找来,把她拎回家不由分说地打一顿。

    面对暴跳如雷的成年男人,熊舟什么也没说。郭晓年当时站在房间门口,看着meimei跪在地上,被父亲拿衣架狠狠抽打。熊珊那晚出去应酬了,郭博凯一人在家看孩子,晚饭时间他就喝得满脸通红。郭博凯打累了,但熊舟从头到尾也没说一个字,男人扔下打弯了的衣架,似乎觉得还不够,他推开阳台门,让熊舟滚到阳台上去继续罚跪。

    “她还要写作业的。”

    郭晓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房间门口来到走廊。郭博凯回头看大女儿,他发红,脖子也是通红的。

    “那就拿着作业出去,跪着写!”

    “阳台灯坏了。”郭晓年说。她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郭博凯看过去,长女的眼睛又黑又亮,但冷得像两颗陶瓷珠子。她可太像熊珊了,眉眼,还有往下撇的嘴角。“她在那里写作业会近视的。”

    阳台的灯是坏了,熊珊让郭博凯修,拖两个星期了他还没有动手。喝红脸的男人觉得胸闷,迈开大步闯进儿童卧室。

    他拖着熊舟的椅子出来,往客厅一甩,“那就跪在书桌前写!”

    郭晓年转身回房间,就好像愤怒的父亲是一只隔着阳台铁栏杆狂吠的吉娃娃。熊舟回到房间,刚摊开作业本,坐在一旁的jiejie轻声说:“你可以坐我这里写。”

    做meimei的摇头,郭晓年又道:“你写吧,我写完了,我帮你放哨。”

    客厅里传来体育比赛的声音,郭博凯在看球。他很喜欢看足球,熊舟也因此特别讨厌足球。

    “没事的。”郭晓年接着说,“他喝完酒以后脚步声根本藏不住。你就放心坐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坐到床边去,从枕头底下抽出本漫画,翻看起来。

    “谢谢。”熊舟的声音小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并非对jiejie提出的条件没有感激,只是现在整个人都被更强烈的其他情绪占据着。熊舟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和耻辱,是想要拿起面前削尖的铅笔去捅穿外面那个醉醺醺的男人的喉咙,然后再找到那个骗子的家里,同样当着对方家长的面,用这只铅笔从下巴扎穿他的口腔。

    愤怒像一锅已经烧得guntang的开水在她体内,蒸汽不受控制地从锅盖边缘冒出,烫着她的五脏六腑。熊舟握紧了拳头,但下一秒,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上她的脖颈。是郭晓年。jiejie从背后抱住了她。

    郭晓年的手覆在她的拳头上,jiejie的指头上还带着一点水性笔渗出的油墨印记。郭晓年的手包裹着她的,熊舟能感觉到jiejie的胸腔抵着自己的头,慢慢的一呼一吸。guntang的蒸汽上涌,覆盖她视线,又过了好一会,自己终于不再颤抖了。郭晓年松手,摸了摸她的背,又转身回到床边去了。

    哗一声,是漫画翻页的声音。

    那晚,直到关灯躺在床上,郭晓年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熊舟的思绪被打断,因为身侧的玻璃窗上传来一声闷响。

    那扇窗开在郭晓年的房间和阳台之间,换言之,通过这扇窗,从郭晓年房间能看到阳台。熊舟推开窗,低头一看,被郭晓年拿来砸窗玻璃的是点点。“干嘛呢?”

    “叫你你不听。你在干嘛?”

    “想事情。”

    “我不信,你肯定在看鬼妹(注:外国人的意思)的Instagram。”

    熊舟笑了,“啊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关注了一堆。”

    “我渴了,想喝水。叫你你都不理。”

    “知道了。”

    熊舟端着温开水进门前,还抽空看了看手机。汪怡发来消息,拍的是出门前的ootd,紧身大V领上衣勾勒出很漂亮的肩颈和手臂线。只是看照片,熊舟脑海里就浮现昨夜触碰对方身体时候的温软触感。

    郭晓年坐在床上,暂停了视频,有些呆呆地望着窗外。结果熊舟递来的水杯后,她突然道:“天气好好。”

    “嗯哼。”熊舟瞥了眼窗外,的确,蓝天白云,阳光好得很。“要出门吗?”她也是随口一问。

    “想,可是很累。”郭晓年的回答很简短。

    “那去阳台?”

    郭晓年捧起杯子,喝了口水。她动作很慢。“想晒太阳。”

    “去阳台也可以晒太阳。”

    郭晓年摇摇头,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想坐在公园里晒太阳。”

    “但是……?”

    “但是很累。”

    “那上天台?扎个帐篷,铺个毯子。”

    “好麻烦。”郭晓年摇头,“天台有人养鸡,还有人遛狗拉屎,很脏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理解中国人喜欢买高层。所以我们去阳台扎帐篷晒太阳,行不行?”

    郭晓年看向meimei,熊舟知道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她其实很想问jiejie,联系孙少卿没有?打算什么时候去锦绣苑拿文件?但此时此刻,好像没什么比得上满足郭晓年对生活细小美好的渴望、促进她身体多巴胺分泌更重要。毕竟只要抬眼往前看,前面还有漫长的折磨人的法律程序拉扯。

    熊舟把点点捡起来,从窗户翻出阳台,在储物柜里找到蒙尘的折叠帐篷。她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也在砰砰直跳。不是因为阳光晒在脸上背上太热了,是兴奋和激动。她把毯子扑到地上时心想,这不就是约会吗?这怎么不算约会?感谢郭博凯在当年买房的时候又想种菜又想养鱼,所以选了一套有大阳台的房子。

    她把东西都装好放好,抬头才看到郭晓年不知何时已经抱着点点,站在窗口看自己。

    “过来。”

    熊舟爬起来,走过去。

    郭晓年给了她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