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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歌篇13

    为之者劳,居之者逸。——张衡《东京赋》

    据说他出生后,父亲并不在身边,只有叔父在,便为他取了乳名逸之。

    逸之自能跑能跳以后,就变作了家中的祸害,登梯上房、攀墙爬树都只是家常便饭。每每遇了父亲在家时,总得听上父亲唉声叹气地念叨——他幼时是如何乖顺可爱,安静无害。若只是念叨便算了,可随着念叨还会有来自父亲的‘疼爱’——跪祠堂,是逸之的一大难事。

    逸之的母亲生下他后便过世了,家中只有父亲和叔父,父亲虽疼他,但同时亦是严苛的很,而叔父虽常常不言不语,只是抚一抚琴,但在家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角色,便是积威甚重的父亲有时都比不上叔父沉一次脸来得有用。

    不过对他,叔父却又异常的温和。

    而父亲在许多大事上都会同叔父商议,平常也更加敬重叔父。

    逸之在摸透这一关系后,叔父便成了他最大的荫庇。

    但逸之很快便发现叔父在课业一事上的严苛堪比罚他跪祠堂的父亲。

    ‘跪祠堂’这一项家法他从未深刻体会过,因着叔父总会神兵天降的将他拯救,但课业上,却没有任何人来解救他。

    叔父是个立身极正的人。

    可惜这一结论是他在步入中年后才终于了解并不得不承认的。而在那之前,他与叔父早已势如水火。

    但少年时,他却不大明白叔父对他那般疾言厉色究竟为何,只是在心里积攒了一堆怒气,凭借着粗浅的常识买了泻药回来,下在了叔父的茶盏中,想让叔父也吃吃苦头。就在他暗暗得意之时,叔父并没有像他预想中受到了泻药的折磨,而是差点毒发身亡。

    叔父中毒,父亲勃然大怒,在家中彻查此事,才揪出了下毒之人,而他则是始作俑者,下毒的人只是将泻药换成了毒药,借由他的手,送进了叔父的口中。

    父亲处理了下毒的人,要他到祠堂跪着,以往总会神兵天降来解救他的那个人,此刻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这一跪便是整整十日,十日后,突然有仆从来接他,说是叔父醒了。

    叔父并未怪罪于他,反而是为着父亲罚他同父亲争执不断。

    他想着以后一定要同叔父好好学习课业,但却落空了。

    尽管医工拼死救回了叔父的一条命,但叔父中毒使得元气大伤,也落下了一身的伤痛,加之父亲不许叔父再殚精竭虑,他的课业便离了叔父的手转到了外人那里,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家中开始传一些有的没的谣言。

    【亲兄弟却做出那种龌龊事,真真是叫人不齿。】

    他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只以为是生意上的,觉着为商者用一些必要的手段也是无可厚非的,实不该被人如此诟病,况且还是他的父亲和叔父,便是有做得不当的地方也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的,之后,他便寻了机会同叔父提了一句。

    叔父怔怔地许久都未应他。

    后来,谣言便戛然而止。

    一直到逸之十五岁那年,才终于知道家里传言的龌龊事究竟指的是什么。

    【什么君子不欺暗室,不履斜径……都是狗屁,简直,简直令人作呕!】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很多错事。

    很多不该发生的事。

    【你恨我。恨我什么呢?】

    恨什么呢?

    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他对叔父最后的印象便是叔父那日突然前来寻他,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只是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叔父静静地看着他,再未说半个字。

    第二日,叔父背着宫阙离开了津阜,远远地,远远地走了。

    “逸之。”可在梦里,叔父却依然是年青时温润的模样,笑的很是温柔,眼中盛满了明亮的光,仿佛是落入了凡尘的神仙。

    每当他想要靠近,叔父便会变成了那日被他恶言相向时的波澜不惊,面上尽是疲惫无力,眼中的光亮也散落了,变得空洞无物,让人害怕。他便又会想起,叔父是被他逼迫成这副模样的,便又会被无边无际不知来由的恨意包裹住,整个人都堕入了无边的炼狱,生不如死。

    而今日,这盆死了二十年的花,开了。

    他,或许能摆脱这二十年来的噩梦了。或许,那些事并不算什么,他见到了父亲,他可以和父亲一起去接叔父回来。

    说不定,叔父还会像当年一样,原谅他。

    会的吧,会的吧……

    “阿爷说让您明早去见他了!”儿子欣喜若狂地带回了消息。

    父亲愿意见他了,所以是原谅他了吧。

    那么叔父也一定会原谅他了吧。

    二十年前,叔父离开家里,他亦被父亲赶出了马家,二十年,都未曾涉足此地,如今又一次踏上故地,他心中思绪难明,这正在开启的大门叔父曾带他数次走过,这幽深的长廊叔父曾与他在此游戏,廊外石桌假山,花草树木,都印刻着叔父的身影,这扇房门他曾在此偷窥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事。

    房门缓缓打开,他的心也随之怦然而跃,这扇门后面,不仅是父亲,不仅是来自父亲的原谅,还会有叔父的原谅。

    他的腿不由得开始发软,被儿子扶着才进到了房中。

    光线昏暗,空气似乎都是凝滞的。

    他有一瞬间喘不上气来。

    他绕过屏风,看着床上躺着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几乎都认不得这就是他的父亲,他们有二十年都没有见面了。叔父是否也变成了这样白发苍苍的模样呢?那么,叔父一定更加和蔼可亲了。

    老人的手里握着一卷白布,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祭恩师,马慎,字德林,于临洮道庐己亥年辛未月辛亥日终。】

    “阿爷!”儿子的嚎啕声忽地将他惊醒了,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才发现老人穿着齐整的重衣,脸色惨白,没有半点红润,唇角蜿蜒出一道刺目的血色。

    什么?

    他捏着白布的手不住的颤抖起来,仿佛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

    【逸之。】

    【你恨我。恨我什么呢?】

    “阿翁,阿翁你怎么了?”

    “他……”他无意识的望着床上的老人。

    “阿爷……阿爷是服毒死的。”儿子泪流满面,哭腔甚重。

    “服毒,服毒,要叫医工啊。”他记得叔父也曾中过毒,就是被医工救回来的。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房门前,不小心将白布遗在了地上,连忙俯身去捡,白布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再一次映入了眼帘。

    什么?

    叔父是死了么。

    他好像看懂了又好像看不懂。

    所以,叔父死了。

    叔父死了。

    父亲也死了。

    那,没有人会原谅他了。

    父亲不会。

    叔父也不会。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都值得被原谅。】

    【你不值得,我也不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他突然笑了起来,难以自抑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到前仰后合,笑到热泪盈眶,笑到痛哭流涕。

    “阿翁!”

    马家是津阜的顶梁柱,而郎主则是马家的顶梁柱。

    马彦自小便是听着这样的言论长大的。

    他的母亲是陇西有名的才女,心愿是嫁于司马相如那样的良人,虽然最后因着家族利益嫁给了父亲,但父亲亦是声名在外的人物,看起来似乎也是一段美满良缘。

    可惜他的父亲是个刻薄寡恩的人。明面上瞧着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却不是个东西。

    而当母亲发现了这一点后,便毅然提出要与父亲和离,而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抹黑父亲和马家的颜面,若不是母亲那时意外有孕了,只怕会提早变成马家的前一位夫人。

    母亲有孕后,父亲似乎发生了改变,对待母亲的态度越发温和,为人也越发的体贴,母亲觉得自己或许是能够继续生活下去的,便不再提及和离之事。

    八月半,母亲顺利生下了他,父亲喜不自胜,取名为彦,小字道宣。

    他的到来,也使得马家上下喜气洋洋。

    安稳的日子并没有太长,他那年只有五岁,知道母亲再一次有孕了,却不知为何母亲会被父亲幽禁起来。家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母亲与外人通jian有染,还怀了孽种,欲要同那jian夫私奔,绿帽高挂的父亲虽火冒三丈,但母亲娘家势力不小,父亲只能将人关了起来,再做打算。

    他曾偷偷跑去看过母亲,却只看到一个身怀六甲,形状癫狂的疯女人。

    那年的腊月初一,母亲生下了传闻中的孽种,是一个男孩,家里传言母亲难产了一日,他拿着暗地里攒下的一点补药去看她,却意外的见到了父亲独自一人在母亲房中,他一向惧怕父亲,便躲到了后窗下。

    “这个孩子是不能死的。”

    他只听到了父亲这样说,第二日,母亲便被人发现缢死在了房中,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父亲非但没有杀掉那个男孩,还将孩子养在了家中,取名慎,小字德林。

    仆从们谈论的话题便从母亲的yin荡转到了父亲的宽容。

    父亲很喜欢那个孩子,喜欢的叫人觉得诡异。家中一度传言,那个叫德林的孩子会取代他的位子,成为马家的下一任郎主。

    转眼间,十三年过去,德林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而他也开始接手一些家中的事务,并没有被任何人取代。德林因两年前在六艺集英上夺得六艺之首,而名声大噪,是津阜人人称赞的人物,他这个马家未来的郎主都要被比下去了。

    德林是个很怪的孩子,同谁都不亲近,就连一直对其疼爱有加的父亲,也是疏离得很,每日只是待在自己屋子里抚琴,冷冷清清的。

    家里的仆从们都说那孩子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即便他们二人是一母同胞,他也对德林生不出什么兄弟情来,平日也不见面,即便见了也不会说个一字半句。

    某日,父亲突发疾病,千叮万嘱的叫他一定要亲自去接,他虽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而德林见是他来接,竟然浑身发抖,二话不说转身便跑。

    他没有追到德林的身影,也不明白德林的恐惧。

    后来,父亲彻底将接人的事交给了他,而德林总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不会同他说一句话。

    两年后,他年满弱冠,父亲预备为他娶亲,张罗着准备了许多,可还没等此事有个眉目,父亲却突然死了。

    那日父亲要他亥时到书房商议娶亲的事宜,当他到了书房时,却只见了德林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手里把玩着一枚玉蝠的腰佩,重衣层层,鲜红如血。德林抬眼看他,冷冷的说了一句,“你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吧。”

    他大概猜到了。

    什么所谓通jian,所谓私奔,都是父亲编纂出来为自己洗脱的说辞。

    以德林眉眼间与父亲的相似,以母亲那样正经的做派,以及当年那些漏洞百出的传言,都足以佐证德林就是父亲亲生的孩子。

    否则父亲那样自私刻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怎么会容忍一个所谓的‘孽种’留在马家呢。

    父亲当年只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母亲家族的支持罢了。

    他或许也继承了父亲那些最恶心的心性,得知了这一切,也只是置身事外一般的,隔岸观火。

    他没有回答德林的话,只是问他父亲的下落。

    德林淡漠的眼眸闪过一丝恨意,轻快地笑着,“死了。”

    父亲真的死了。据说是被山匪所杀。

    德林自那时起便足不出户了,便是父亲的葬礼他也没有磕过一个头,上过一炷香。

    在父亲下葬后,马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宣称是德林的亲生父亲,要将德林带走。

    他心里觉得荒谬,便只想将人赶走,那人却威胁若不将德林交与他,他便要将刚刚风光大葬的那位父亲如何残害妻儿的事昭告天下。

    他怒火中烧,暗恨父亲惹下这么一个难缠的人,好言将人劝走,后脚便使人将那厮抓了起来,扔在了马家的柴房中。

    那人知晓了多少马家的事,他无法判定,因其势力不小,他也不好直接处置,但也不可能为了平息此事便将德林交出去,便是德林不孝也是他的亲兄弟,自不能叫人侮辱了。

    说白了,父亲已死,当年的事便是传出去了又能怎么样。

    他打定了主意后,便想暗中将人扔出去,免得牵连到马家,却不想有人比他还要先下手。

    德林持了一把匕首,反复的刺进了那具早已凉透的尸体里,素白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仿佛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你……”

    德林听到了他的声音,倏地停下了手,回头看他,第一次对着他,笑得那般明丽而绝望,转手又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身体。

    他的父亲,为了笼络那人的势力也为了摆脱那人的纠缠,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了出去,甚至还为此不惜大费周章的,害死自己的发妻。

    其实,他从第一次去接德林的时候就该发现,那不是什么学琴的地方,而是某个大官的府邸。

    他们同为马家的子嗣,他安稳的活到了弱冠,德林却活得不人不鬼。

    他最终费尽周折,将此事推离了马家,保全了德林。

    德林大病初愈,双目无神地坐在花园里,他伸手拨去了落在德林头上的红枫叶,将母亲留下的玉蝠扣在了德林的系带上,轻轻握住了那双冰冷刺骨的手,仿佛又看到了在床铺上奄奄一息的母亲,和那日德林明丽绝望的眼神。

    “以后,我都会护着你的。”

    【注】

    马彦和马慎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从前的事不会有太多的着墨。

    德林的事,最该恨的还是马彦,逸之也有错,但使得德林远走临洮,客死异乡的最大原因还是马彦。

    【马彦真是死的太轻松了,我恨(╯▔皿▔)╯】

    道德兄弟的父亲是个活畜(和谐)生,马彦也是个活畜(和谐)生。

    德林是个天使来着,小静息也是天使。

    被自己笔下的人物气到吐血也是没谁了。

    还有一点点德林的小番外,(づ ̄3 ̄)づ╭?~我爱德先生(;′⌒)

    马彦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要立flag,倒的快就算了,还会砸到自己和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