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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云五初次亮相定在彦卿上京后的两个月,首府当地的夏日音乐节。之后便是新EP的发行宣传,而因为除彦卿以外的各成员下半年行程早已敲定,巡演则延后到了第二年的开春。

    景元难得生出感谢上天的心情,个人巡演若与团队巡演时间重合,对他的精神、体力与嗓子来说,都是地狱图景。

    五月的第一天,景元去录音棚灌录云在高天新EP的曲目。

    整张EP共有五首曲目,四首人声,一首纯器乐,景元完全没有参与这张EP的制作,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才华,因此,他只在进棚一周前才知道,那首器乐曲是彦卿的演奏曲目。

    彦卿搬离工作室已经快一月有余,这期间景元只去过公司两三次,他的合伙制作人虽然严格,却也负责,为他跟进了所有曲目的器乐实录进度,并为几首尚且只有雏形的demo提供了编曲意见,景元又是感激又压力山大,岚这样为他鞍前马后,明显是期望他专心创作,而他若不能提交一份让自己与岚满意的答卷,怕不是后半生都在岚面前抬不起头。

    其间景元遇见过彦卿一次,那时他从录音棚里出来透气,彦卿正好从对面棚出来跑下楼,两人差点在消防通道撞个满怀。彦卿见了他,很是激动,抓着他的手臂叽叽喳喳,又是炫耀自己学到了新的发声技巧,又是抱怨酒店的早餐难吃,说他想吃工作室楼下早点铺做的包子,整个楼道里回荡着他轻快悦耳的说话声。

    景元没见彦卿前没什么感觉,他是个近而立之年的成人了,不是十五六岁的思春期少年,不会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何况他也没有那样喜欢彦卿,就像长途自驾时,他忽然见到窗外有一片胜景,便停车驻足、欣赏片刻,但绝不会就将这意外之喜当成旅途的终点——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终点究竟在何处。

    更何况,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大,又是队友,这不合适。

    但那日彦卿拉着他说个没完时,景元低头注视彦卿,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阵喜悦之情。他注意到彦卿的睫毛修长,双眸明亮,嘴唇饱满,只可惜牙齿有些不整齐,却不严重,以普通人的标准来说,甚至不需要去看正畸医生,但以娱乐圈的眼光来看,也许之后公司便会要求彦卿整牙吧。

    在这天以前,景元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彦卿的面容由一个姣好的金发少年,在他心中忽然变成了一个不太完美、却十分有吸引力的形象。他很想拉着彦卿的手,两个人好好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像他母校人工湖边,那棵备受男男情侣们青睐的柳树下就不错——而非在这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老旧楼房里、在这同样闷热的消防通道里,倚着扶手交谈,大汗淋漓的,周遭全是春雨后霉菌生长的气味。

    他专注地看着彦卿,彦卿又兴奋地说了一会儿,意识到不妥,忽然向他道歉,这让景元更加觉得彦卿可爱。他们俩相识不过一个月,真正相处的时间更是短暂,只有一周而已,其中又有许多时间,是他对着屏幕键盘苦恼、而彦卿缩在沙发上阅读书籍,但彦卿却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值得信任的对象。如果是别人,景元一定会警告他,不要这样轻易地将信任交出去,这个圈子里多得是不怀好意的人和想害你的人;但因为这是彦卿,景元便很享受他的信任。

    但他还是问了彦卿与队内其他成员相处得如何,他知道在他没来公司的这段时间里,另外三人都与彦卿打过照面了,公司很期望彦卿能尽快融入团队,之后还要架摄像机跟拍,用作EP特典影片的素材。

    彦卿便小声告诉他——尽管这举措完全无效,楼道反射,传得上下全是他的抱怨——镜流平常看起来很亲切,但一旦进入工作模式便很严厉,几乎让他怀疑镜流是不是讨厌他了。

    景元几乎要笑出声来,他问彦卿就不怕他向镜流告状吗,彦卿这才意识到他说错话了,又恳求景元别说出去。

    那日彦卿说了很多,直到他又被录音棚的师傅叫走——现在想来,那时彦卿应当是在录制那张EP的笛演奏曲目吧。

    景元却没和他说自己在忙什么、又在烦恼什么,一是他总觉得心里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尚且没有与彦卿这样交心;再者,他本不是个善于求助的人,也不喜欢向外界示弱,他创作这样不顺,团队中的其他三人尚且不知晓,更何况是彦卿呢。他总觉得他在彦卿面前,比起并肩作战的队友,更像是一个前辈,因而更加耻于向彦卿展现自己的不完美之处。

    工作结束后,景元在公司的大堂坐着等彦卿,他们又去吃了那家不伦不类的西餐店,新品是螺蛳粉披萨,店外十米开外都飘着一股酸笋味。

    那晚,景元在梦中见到了彦卿。黎明时分,他几乎是惊恐地醒来,喘着气回味梦中他与彦卿怎样和声、怎样四手联弹,对唱时眼神交会,他在演唱会上向彦卿借歌表白……荒谬又真实,折射了他心底的渴望,他几乎是从床上滚下来的,扑在床边的电脑桌上,将心中的悸动翻译成一个又一个四分音符与重音标记,家里连张像样的稿纸都没有,他在前一日披萨的签账单背面,用一支铅笔记录奔涌而出的旋律与支离破碎的词句。

    写完他又回去睡了两个小时,七点时被闹钟再次吵醒,他等不及去工作室,直接去了唱片公司,坐在岚的办公室门口等人。

    岚被他吓了一跳,接过景元递过来的小票时还调侃了一句:“你这是效仿哪门子的艺术家呢?”

    景元又困又兴奋,简直说不出话:“你就告诉我这歌成不成吧。”

    他自己跑下楼去公司食堂买咖啡喝,回来时岚差点把他手上的纸杯打翻,抓着他大叫“有了有了”,又问他怎么突然开窍了,景元简直哭笑不得:“合着我之前都没开窍。”又解释说是梦见的。

    门捷列夫梦见元素周期表,他景元梦见主打歌,还挺合理。

    岚见他困得话都说不利索,叫了网约车送他回家睡觉,让他好好休息,赶紧把歌词写完。

    景元睡完醒来后,却写不出来东西,音乐之神的目光只落在他肩上一瞬,允许他在那黎明时分参悟音符与文字的真谛。

    岚得知情况后也不催促他,只让他好好回味一下当时的心境,切莫狗尾续貂、糟蹋了这样一首曲子。

    再见彦卿,景元心中忐忑不已。他中学时读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因厌世而才华尽失、无心创作的中年小说家去威尼斯旅行,在那水城见到了一位美丽的少年,为之神魂颠倒,重燃了对艺术的热情,并最终因此没能离开瘟疫肆虐的城市、客死他乡的故事。

    景元那时将这书当成恋爱小说来读,因为那时联盟并不能出版BL小说,他只能在经典文学里寻找同性恋的痕迹。但现在他忽然想起这书来,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对他现状的预言与隐喻。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但三次便是必然,如果他今日与彦卿工作后又忽然灵感迸发,那么他不得不承认,彦卿让他的心又一次回到青涩苦闷的少年时代,却也恰好应了这次专辑的主题。

    彦卿是助理开车送过来的,比景元稍晚一些到达录音棚,还没进门便隔着观察窗的玻璃朝他欢快地招手。

    景元觉得他简直看见了彦卿身后的尾巴在摇啊摇。

    彦卿进了录音棚,和景元说了几句,便忍不住要玩景元面前的电子琴键盘,景元便让出一些位置,让彦卿有地方施展。

    彦卿对着面前的琴谱弹马上要灌录的曲子,一个月不到,他已经很熟练了,景元看彦卿弹琴的指法,看出彦卿还是在吃那短暂教学的老底,心想有空得向公司提一提,给彦卿再安排一个器乐课程。

    但一个乐队一般不需要两个键盘,也许彦卿可以顶替他的位置,他看情况去弹吉他或贝斯。

    丹枫镜流也先后赶到,进了录音棚,听见彦卿弹琴,表情有些惊讶,两人各自拿上吉他、贝斯。镜流问景元这是谁教彦卿的,景元忽然有些尴尬,彦卿却停了琴声,大声道:“景元老师教我的!”

    丹枫有些意外,显然并不知道彦卿在景元的工作室住过一周的事情,镜流却面色如常,说:“有空多提点他,他是个好孩子。”

    景元刚入音乐学院那年,镜流正延毕读大五,两人经常在琴房遇见。景元那时想学贝斯,觉得蹦蹦蹦的很拉风,便以教镜流钢琴为条件作交换,彼此十分熟悉对方弹琴习惯。

    接着应星也到了,对着众人微微点头,坐进架子鼓后的板凳上。

    景元与彦卿便也进入工作状态,面对麦克风站定,五人将对着琴谱戴耳机,按照节拍器将四首歌排练过一遍,又从棚内出来,在监听室与录音师及制作人岚短暂开了个会,核对了演奏细节,这才又回棚内各自站定,再次排练过一遍。

    另一侧,监听室内,录音师带上了门,隔着窗户朝五人比手势,示意准备就绪。

    景元回头看乐队各成员,又与彦卿对视,也示意准备完毕。

    如景元所预料,公司改变了先前男女主唱各不干预的政策,而是积极让他与彦卿对唱合唱——虽然管理层在营销方面昏招不断,在音乐性上却从来不擅作主张,而是给予他们充分的自由,并且参考唱片方的专业意见,这也是景元忍了无数炒作cp的抓马,始终没有考虑过解约、十五年如一日地留在这家经纪公司的原因之一。

    彦卿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后,在他原先偏民族的唱腔中巧妙地融合了流行乐技巧,景元听出教彦卿的声乐团队与当年训练他的是同一批人,两人一曲唱毕,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句句同声共气。

    景元看录音棚外,录音师示意过了,岚又朝他俩双手比大拇指,一边一个,彦卿被逗乐了,隔着话筒与谱架抬头看他,景元用口型无声夸奖“做得好”。云在高天四人在一起演奏十五年,早就练就了同期分轨录制一遍过的技巧与默契,景元先前最担心彦卿出岔子,因此更是喜出望外。

    之后两首也都是一遍过,正当景元惋惜今日居然要早早下班之时,彦卿却在最后一首上犯了难。这首歌彦卿独唱的比重很高,景元只在副歌部分加入和声,几乎可以被看成是彦卿的solo曲。

    又一次被棚外的制作人双手交叉、给出不予通过的信号,彦卿几乎快急哭了:“不是我不想好好唱,我真的不懂这首歌的意思……”

    四人陪着彦卿反复数次,也有些疲惫,鼓手应星的节拍都开始乱套了,景元便要求暂停,众人解散,各自回休息室或去食堂摄入水与食物。景元一看表,棚内不察,但其实已经过了一上午,他便领着彦卿去吃饭。

    彦卿有些欲言又止地跟在景元身后往食堂走,景元问:“怎么了?”

    彦卿反问:“不用等其他人吗?”

    景元摇头,彦卿还太小、入行太浅,没理解到成员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朋友,甚至连饭友都算不上,但说是同事,那又不准确——比一般职场的同事精神上亲密太多了。

    他说:“他们三个关系比较好,而我想和你一起吃饭;而且,他们三个不吃食堂。”

    这话倒也不算谎言,云在高天初具雏形、成员第一次见面时,景元还没满十五岁,而另外四人都已经十八九岁,个位数的年龄差,在成年后算不上什么,但在青春期时,一个岁数的人是一种的心思,不然怎么总有高中生看不起初中生、初中生鄙视小学生的鄙视链条呢。在少年人眼中,差了三岁就是天堑一般的代沟了。

    加上景元在家里又是长子,完全不习惯被当成老小照顾,更导致了他完全没有融入另外四人的交际圈。

    彦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开心起来,先前录音不顺的愁容一扫而空。他在电梯里小小地朝景元身上扑了一下,景元下意识要避开,却听彦卿欢呼道:“景元老师想和我吃饭!”

    少年人的快乐就是这样单纯,景元只得任彦卿扑,又叮嘱他在外人面前别这样做。

    用饭时景元和彦卿皆收到讯息,岚和录音师决定分期分轨录音了,于是饭后景元先去录音棚外待机,录完键盘的部分后,又去隔壁的排练室里找彦卿。

    岚正陪着彦卿梳理歌词、听demo找感情,景元料想也是这样,彦卿的问题不是技法,而是确实不能理解歌词所表达的情绪。

    说来也并不复杂,这首歌不过是表达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感情,曾经是云在高天上一张专辑的备选曲之一,后来因与专辑主题不符,成了弃曲。

    这demo还是他亲自唱的,因此岚一听见景元入内,便招呼他:“你来给彦卿讲一下,我要回去监工了。”

    景元有些头疼,彦卿不够成熟,但也不是小孩子,他脑子里想了几个例子,全是喜欢的东西不要故意留到最后吃否则会腐败、想去的地方不要拖延否则会拆迁之类的,他硬着头皮讲了几句,抬头看见彦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干脆闭嘴了。

    景元看着排练室内的镜子,镜子里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情形,忽然道:“换个例子,都说喜欢的人要赶紧去见,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彦卿也看着镜子:“没有。”

    景元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例子又飞了,正要烦躁地挠头,却听彦卿说:“不过我有一个喜欢的男性,”他转过头,将目光从镜子中的景元挪到身旁的景元身上,“别和别人说啊。”

    景元一愣,也回以注视,但彦卿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灼热。景元心跳漏了一拍,只与彦卿对视一刻,便狼狈地扭过头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景元忽然道:“……我忘了我刚刚想说什么了。”

    “您说,有喜欢的人要赶紧去见。”

    “……对,因为世事变化无常,你喜欢的人不会为你永久驻足。”

    彦卿却忽然有些伤感地开口:“我喜欢的人只为我驻足过一瞬,但我还是来见他了。”

    景元捕捉到彦卿的用词,“来见他”,而不是“去见他”,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来首府是因为喜欢他?”

    他在脑子里已经构思出了一个天真少男被情场老手在小软件上欺骗感情的故事,正思忖着怎么旁敲侧击问下去时,彦卿忽然伸手戳了他的脸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您在想什么?我是因为喜欢您所以才离开家乡、来大城市打拼,您想到哪里去了?”

    景元这才意识到误会大了,难得脸红起来,咳了一声:“我以为你和人网恋,被骗来了首府。”

    彦卿笑个不停,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模样,景元又问:“你喜欢云在高天很久了?没听你说过。”

    彦卿认真纠正道:“我读小学时就是‘元元‘的粉丝了呀。”

    歌迷们对景元的爱称就是元元,有时也写成“圆圆”。

    这下景元更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