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剧情向引入)

    兄长的影子始终悬于他的头顶。

    他从不觉得恐惧与受到胁迫。

    他只感到安心。

    方士被人带上来时,司马昭正搂着一位河内郡进贡上来的美人。他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高大魁梧的身躯懒洋洋地靠在王座里,宽厚的手撩开骑坐在自己身上美人的裙摆,常年习武的粗粝指腹嵌进美人赤裸着的洁白软腻的大腿,不紧不慢地向上抚摸,摸得美人环住他的脖颈,气喘吁吁。

    方士匍匐在殿下,眼观鼻口观心,未得允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司马昭一只手扭过美人的脸,定定地凝视她姣好的面庞,美人不敢凝视面前权臣琥珀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娇羞地垂下头去,司马昭手上使力掰起她的下颌,瞳中端详的意味更加明显,他眯起右眼,笑吟吟地问道:“今日怎么没佩戴孤赏赐你的那一副面具?”

    美人笑容越发带着恃宠而骄的娇俏,她此时满眼都是面前权臣的似水柔情,全然将内侍再三叮咛的切不可摘下面具、使自己的小性子抛诸脑后,一颦一笑都尽力展现自己美貌的面容,如同削葱的纤纤玉指执起酒盏,将澄亮的酒液递到司马昭的唇边。

    司马昭的性格在当街杀皇帝时就可见一斑,与他少年时候相比没有丝毫变化,直率、散漫,与他英年早逝、工于城府的兄长相比甚是随和,但将他激怒时,他的表现便可称之为乖张。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骤然抬手,武人蛮横的力道轻而易举地就将美人挥倒在地,美人惊叫一声,衣冠不整地跌落台阶,酒盏当啷当啷从殿阶滚落,留下一地湿痕。

    他的神情这时才真正呈现出属于上位者的喜怒无常,冷漠凶戾的神情与刚才爱抚美人时的笑靥判若两人。他未曾理会美人惊恐的啜泣,向快步走到殿前来的内侍吩咐说:“让她滚出去。”

    毫无疑问,这是被径直逐出了王城,再无复宠的可能。

    宫女卑躬屈膝地上前清扫殿前的狼藉,少了一人的王座更显宽敞,司马昭换了个更闲适的坐姿懒散地坐着,跷起一条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前一言不发的方士,半晌才玩味地开口问道:“是来教孤制丹药求长生的么?”

    “回晋王,鄙人前来并非为了进献长生之法。”方士依旧谦卑地埋着头。

    “哦?”司马昭渐渐被勾起了兴趣,他放下腿,换了个显得尊重了一些的坐姿,“那是来做什么的?”

    “回将军,”方士略微直起了腰,自随身包裹里取出一块由软绸布裹好的铜镜,镜面向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其中映出了殿前摇曳不定的烛火,“鄙人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一块玄妙的铜镜,它能照出照镜者心中最为思念之人,甚至能令其与最为思念的逝者于梦境之中重逢。”

    司马昭的笑容凝固在了面庞之上。

    半晌过后,他屈指叩击案几,笃笃的声响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说,“欺骗孤的人,下场大都算不得体面。”

    方士伏下身去,双手将铜镜高高举起,这是将宝物双手奉上的谦卑姿势:“鄙人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荣华富贵,只是深知晋王大人对那一位时日已久的怀念……子元大人的英姿亦从未消泯于有幸目睹过晋王大人与子元大人并肩作战的百姓心中。”

    司马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挥手示意要去取铜镜的侍从退下,他起身,走下台阶,亲自取起那枚巴掌大小的铜镜,镜子背面镂刻着凹凸不平的纹路,触感像浮云又像星辰,底部雕着的字迹纹路是四个字:“莫失莫忘”。

    他将镜子翻了过来,镜面起初映出了他的面孔,他发现自己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悲伤。

    他眨了眨眼,镜面中就像有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激起了一层一层向外扩散的涟漪,晃动的涟漪中他看到自己的脸孔开始随着水纹支离破碎,取而代之慢慢浮现出来的是兄长的那一张对他而言暌违已久的面庞。

    左脸佩有面具的不苟言笑的兄长。

    他握住铜镜的手用力到骨节突出、青筋爆起。他突地有些嘴唇颤抖,呼吸困难,他伸出另一只手想去触碰镜中人的脸,在指腹快碰到时又怕镜中一切如水中倒影一般消散不见,迅速收回手指。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道:“此景王之天下也。”

    方士没再说话。

    司马昭收好这枚铜镜,转身回到自己的尊位上,他重新在王座上坐下,神情却有些怅然若失的怔愣,沉吟一阵后,他挥挥手,示意侍从将方士带下,以好礼相待。

    夜深人静,司马昭站在宫楼之上,出神地注视着远方点点星辰。

    王元姬派来问他何时回去就寝的宫人被他遣退,他闭上眼,夜风拂过他的脸颊,他低低叫了声“老哥”,声音飘散在风中,几不可闻。

    只剩他一人的卧房静谧无声,吹灭烛火前他取出贴身放置的小铜镜,静静看着镜中兄长的脸庞。

    烛火熄灭,四周归于黑暗。

    司马昭听到屋外传出淅沥沥的雨声,他闭眼听了会儿,直到雨声越来越大,雨水唰唰唰的落下,远方传来渐行渐近的雷声,闷在水中隆隆作响。

    他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与他身居高位、位极人臣后截然不同的屋室,尽管时间过去已久,但他的记忆依旧清晰,他认出了这里,他抱起丝织枕头,跳下了床榻。

    他没有多加思考,踢踏着穿上了歪歪斜斜摆在床沿的短靴,屋外连廊如同一道横贯雨帘的隧道,将风雨隔绝在长廊两侧,而隧道洞口的尽头是他兄长的卧房。沿途长廊悬挂着的灯笼随着他一路的奔跑在夜幕中摇晃,炽白的灯光飘忽不定,幽冷如同鬼火,他几乎疑心自己身处地府的森罗大殿。

    他急切地拍响屋门,咚咚咚,咚咚咚。

    拍打的间隙,他看着自己落在门扉上的手,不同于成年男子的宽大,那是只属于半大少年、稚气未脱的手。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了。

    司马昭紧紧抱着枕头,仰头看着门后睡眼惺忪的只身着白色里衣的少年。

    “怎么了,昭弟?”

    司马师打了个哈欠,尾音慵懒地问他。未等他回答,像是嫌连廊外风雨太大,抓着面前小孩的肩膀就往里屋一拽,随后就将屋门带上了。司马昭感到身处全是兄长气味的温暖里屋,他呆呆地看着兄长。

    兄长的手掌在他肩膀残留下真切的热度。

    司马师转身去给灯盏添油,火光蹿起的那一刻一道刺白的闪电透过窗照进了里屋,屋内亮如白昼。

    司马昭上前几步,一把抱住了他的哥哥。

    他喃喃说:“打雷了,老哥,我害怕。”

    司马师似乎愣了一下,下一息,司马昭感到兄长温暖的手掌落在了他柔软的鬈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