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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登上公共汽车最后一级踏板,在车门处刷了卡。车厢不安地晃动,他不得不抓住扶手才不至于摔倒。车上没几个人,这是今天的末班车。卡维找了一个靠窗的单人座坐下,把目光投向窗外。现在是周六傍晚六点一十八分,白领们赶着下班,橘粉色的余晖正闪耀在城市边缘。 公交车的确已经过时了,年轻一辈更愿意去挤五分钟一趟的地铁。地上拥堵,而燃油太贵。这不是一个每个年轻人都买得起房子或者车的时代。但公交胜在人很少,不是吗?不拥挤的环境有助于思考,或者说冥想。你不会希望在某个壮汉的腋下或者中年男人的蔬菜篮边回味上一场约会。那颗洋白菜竟然散发出红葱头的味道!用这颗菜炖出来的奶油汤会是什么滋味呢?你没办法想象,只来得及捂住鼻子——你身旁似乎站着不止一个抬起手臂的大汉。好吧,那就别想那颗枯黄的、爬着菜虫、从根部开始腐烂的洋白菜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停下来,卡维用手腕撑住下颌,看向窗外的地铁站。城市的规划者总爱把地铁站设在公交站台附近,就好像有意考验居民对“旧风俗”的守贞程度似的。然而今天的地铁站门前似乎围了太多人。卡维眯起眼睛,看见地铁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的字……老天,他今天没戴眼镜。他放弃了辨认糊成一团的印刷字,转头去看人群。人群攒动着,肢体语言却很单一,在某个瞬间会让人联想到沙盒游戏里的NPC。卡维只能听见几句模糊不清的咒骂——教育普及也灭不了烦闷工作和不顺心生活带来的无名火。 嘎吱,车辆启动了。卡维收回了目光。事到如今,有关这座城市地铁站的任何消息都不能再牵动他的情绪,这种无波澜被一些人定义为“成长”。卡维不觉得自己长大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越活越窝囊。五年前他起码还能在酒馆痛痛快快地醉一场,而十八岁时他甚至敢在大贤者的办公室里质问录取结果是否存在黑幕。那是太久远的事情了。卡维缓缓闭上眼睛。 八年前他刚从教令院毕业不久,恰逢须弥扩建地铁网。他向项目组投递了图纸初稿,希望能参与地铁站的设计工作。那时候他是妙论派最优秀的毕业生,往前数十年都没有另外一个人像他这样出名。所有人——不管是在校生还是竞争对手——都觉得他已经是既定人选。结果放在现在并不难猜,他连项目组里打杂的小员工都不是。 如果当选者的设计稿精妙绝伦倒也罢了,然而卡维一眼看出其中存在严重问题。这些错误并不显眼,但在极端情况下却可能要了整条线路的命。下水道是一个城市的良心,地铁线就不是了吗?于是他向教令院提出异议,皮球似的被一路踢到了大贤者办公室。那时的大贤者还是那个该死的老头,镜片在高档书桌后闪着精明的光。卡维提起图纸中的错误,大贤者却半笑不笑地回答了另一个问题。 “知道你为什么没被选上吗,天才?” “我不喜欢意气用事的家伙,更讨厌没有集体精神的小鬼。” “你的上一个项目怎么样了?” 不到十九岁的卡维在一瞬间洞悉了成年人的生存法则,第一条是不要得罪somebody的“好”亲戚。侄子,女儿,到出了五服的刚穿开裆裤的小孩——千万得捧在手心,那可是你的饭碗! 被选中图纸的设计者是大贤者的外甥。卡维在此之前就认识他,这个枯瘦如干尸的棕发男孩是卡维上一个项目的成员。卡维和艾尔海森大吵一架,而剩下的人没法完成剩余的工作。事实上这几个半大的孩子都做过什么呢?如果不是组里有一个过分和善的天才——艾尔海森总是说他同情心泛滥——他们根本没机会进这个组。 卡维从大贤者办公室离开的时候,手里的图纸已经被攥得变了形。他在转角处遇见了艾尔海森,这个在他印象里沉默比开口可爱的男孩破天荒地邀请卡维去他的宿舍坐一坐。卡维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了,而之后无论何时回忆起这件事,他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跟在艾尔海森身后穿过大半个教令院,只为了在那间单人寝里待上五分钟。那时候他们已经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了。 艾尔海森给卡维倒了一杯水,说自己可以帮他。卡维低下头看着杯子里的水摇摇晃晃。他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一抹可悲的鲜红色。如果艾尔海森说会帮忙,那么他一定有办法。但卡维不想要艾尔海森的怜悯。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来自艾尔海森的怜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得像一条丧家犬——狗起码还能咬人。他不知道艾尔海森在门外听了多久,或许他一直跟在自己背后。不过这家伙真的有这么无聊吗? 卡维抬起头露出一个淡薄的笑容,左手悄悄伸进衣兜按响了闹铃。 “啊,我先去接个电话。” 有时候“笑”不是个好含义,艾尔海森是聪明人。所以在卡维接完“电话”后他没有再挽留。他知道他挽留不住这个人。 他也不知道到底何方神圣才能让卡维心甘情愿地剪掉飞羽,那是多么自由的一只天堂鸟。 公车经过一片减速带,卡维在颠簸里睁开眼。过了不到两年,大贤者就因为收受贿赂、滥用职权进了监狱,但地铁站已经开工了。外甥被革职,然而继任者却决定按照原计划施工。卡维不相信没有人看出设计稿存在问题,但他们只会计算成本和概率。只要事故还没发生,那就“绝对安全”。所以,让我们祈祷那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然而很不幸,那些问世没几年的地铁站很快碰上了硬钉子。一切的起因是监管部门的某个要员差点在站里摔骨折。他们原本只想稍加惩戒,但没想到越查隐患越多。于是地铁站被迫翻修,教令院再一次公开征集设计稿。不过这一回卡维不再关心结果了——没有项目组愿意收一个过气多年的“名牌毕业生”的。 他听见车里的广播,下一站该下车了。 卡维遥遥地望见等在公交站台上的提纳里,于是隔着窗玻璃笑着挥了挥手。 “嗨!”他无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