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阴郁灰黑的色彩还在不断挤压着这座城市。

    这个时节的气候向来如此,似乎再过几千几万年也不会改变。

    在这样阴湿寒冷的天气,接连几天不曾停歇的雨水根本不可能洗净萧玥岚的心情,只会让她更加压抑。

    就像恨她自己一样,萧玥岚也恨透了这样的天气。

    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瞥了一眼在墙边伫立的那个饱经风霜的摆钟,时针早已掠过9,与下一个数字仅有一线之隔。

    萧玥岚不得不感到吃惊——她竟然在窗边发呆了整整三十多分钟!

    容不得耽搁,她立即更换衣物。

    打开房间门,熟悉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混合着酒精干涸后的臭与剩饭菜的酸,还有各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似乎将世间一切污秽杂糅至其中。

    震耳的鼾声从那堆糜烂的废物中滚滚袭来,即使窗外的暴雨声也无法将其彻底掩盖。

    声源来自与身下那些秽物异名同实的酒鬼父亲。

    萧玥岚站定在他面前,脚用力的蹬踹他的身体。

    “萧振!你要还是我爹你就给我起来!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萧玥岚扯着嗓子,为了盖过他的鼾声。

    就算她用这样粗暴的动作,却不过像是轻巧的碎叶在水上溅起不起眼的涟漪,这个废人给她的反应也仅仅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的睡去,鼾声更胜。

    萧玥岚心中的怒火被他这样的“答复”彻底点燃,她抄起一旁的墨绿色酒瓶,想要向他身上砸去。

    但刚刚将酒瓶抡起,里面残余的酒液便浇了她一身,似乎也将她心中的气焰浇灭了一半。

    萧玥岚就这样紧握着玻璃瓶的瓶口,指尖攥的发白。

    甚至她想就此将瓶子捏碎,让破碎的玻璃扎入手掌的皮肤,使自己再清醒一些。

    但幻想就是幻想,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冲上心头的怒火如落潮般的海水一样褪去,萧玥岚最终还是没有下得去这狠手。

    她抱着最后在给他一次机会的想法,又一次用力的踹了他一脚,却依旧是石沉大海。

    狠狠的瞪了萧振一眼,气不过的萧玥岚将酒瓶猛地甩在墙上,在酒瓶爆碎的响声中,她摔门离去。

    今天是meimei萧若铱的祭日。

    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在她离开之前,萧玥岚甚至没有看到她最后一眼。她最后见到的,是meimei躺在太平间,那已经白的像雪一般的脸庞。

    “玥岚,你meimei若铱,她……最后想见你一面。”

    一年前那个平淡的上午,萧玥岚接到了父亲这样一通电话。

    听到这句话,萧玥岚疯了一般要到了他们所在的医院地址,打了出租车便往那边赶去。

    坐上车之后,萧玥岚就不断的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被告知了女孩要去见一个病危的人,司机也不由得将车开的飞快。

    就这样,在她在赶过去的路上,事故发生了。

    萧玥岚被这件事整整耽搁了一下午的时间,而当她再接到电话的时候,自己的亲生meimei已经永远的离她而去。

    在明知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情况下,萧玥岚甚至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情感来表达她的心伤。

    最初是悔意,慢慢的,她的悔意逐渐转变为了恨意。

    萧玥岚逐渐恨起来那天与今天同样的暴雨天气,她恨那个自那以后开始酗酒,家暴自己和母亲的父亲,她恨那个将自己丢下,卷走家里大部分存款和别的男人跑了的母亲。

    但萧玥岚更恨的,是她自己。

    暴雨中鲜红色的数字28出现在她的视野,缓缓驶来的公交车将萧玥岚从昏暗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收起为自己挡雨而水流如注的雨伞,萧玥岚踏上了这个可以使她离meimei更近的车。

    车内空调徐徐的暖风吹散了自从她醒来便萦绕在身边的寒意,深秋的江城就是这样,每一场雨,都意味着气温会比之前更低一些。

    这样的鬼天气拦下了一大批渴望出行的人,因此公交车上的人少的可怜,看样子都是有事在身。

    眼前大批的空位任她选择,去墓园的路途不算近,中间还要换乘几次。

    萧玥岚挑了车尾靠窗的座位,打算小憩一下——昨天便利店的打工让她身心俱疲。

    电动公交车的噪音很小,不会掩盖窗外瓢泼大雨落地发出的白噪声,这正是她最需要的安眠药。

    …………………………

    暴雨的天气赋予了墓园别样的朦胧。

    水滴与水滴在空中互相连结而成的雨线,在雨雾之中好似在沟通着人间与冥间,牵扯着世人对过世之人的思念。

    今天来这墓园的人极少,从进到大门后见到的人不超过五个。

    雨水打在他们的伞上,勾勒出伞下仅有的留白。

    顺着这一年来走过近百遍,熟悉到几乎能背下来的路,萧玥岚来到了meimei的墓碑前。

    光滑黝黑的大理石被雨水冲刷的发亮,萧玥岚甚至可以看得清她倒映在其中的面孔——比以前更加清瘦,阴沉,完全没有十九岁女孩该有的朝气。

    无神的双眼审视着映在黑镜般大理石中的自己,就这么无法移开视线的盯着,萧玥岚好像就可以捕捉到萧若铱的面容。

    那与萧玥岚有七分相像的meimei的面容。

    萧若铱,萧玥岚的亲生meimei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但检查了无数次,医生从来都说是轻微的病症,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太大影响。

    不过她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玩笑,在一年前,她在学校不知为何突发了心衰,在医院抢救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

    最后,年仅十六岁的她还是没有留下来。

    意识到又一次沉入回忆,萧玥岚猛地摇头,今天是来看meimei的,想这些干什么。

    她赶忙将换乘的时候买到的花放在她的墓碑前。

    那是一捧勿忘我,青蓝淡紫的颜色在其中交织,终于给眼前这一片灰白色的世界添上了一抹色彩。

    萧玥岚走上前去,用雨伞的前沿挡住倾盆而下的雨,即使她的后背已经感受到凉意,也不能让这大雨将鲜花打碎。

    “抱歉呀,若铱。

    今天只有jiejie一个人来看你了,爸爸和mama他们……”

    说到这,萧玥岚不禁停顿了一下,忍住哽咽的语气,继续说着。

    “我今天给你带的花是勿忘我哦,我记得你之前就送过我这种花,真的很美,也很香呢。

    颜色……也是你最喜欢的浅蓝和紫色。

    对吧?

    你是喜欢蓝紫色的……对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总是穿的那件连衣裙也是这种颜色,那你一定是喜……喜欢这个颜色。”

    萧玥岚有些控制不住她的哽咽。

    “等我回家把它找出来,下次来我带……带给你看好不好?

    还……还有啊,最近又发生了一些……些事……”

    萧玥岚还是和这一年来一样,不停的絮叨着,但抽动的腹部已经让她无法再完整说出她想说的话。

    腥咸的泪水混合着飞溅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一个人存在过的信息会逐渐消融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长河之中,跟随着一起消失的,还有萧玥岚的记忆,是萧玥岚对meimei的记忆。

    即使她不断的在向萧若铱早已不在更新的聊天软件上发消息,还是不到一周就来一次的这里,都无法阻挡萧玥岚对meimei生活中一些细节的遗忘。

    而不管是认识萧若铱的人对她的遗忘,还是萧玥岚对她的遗忘,都代表着她在人的心中不断的死去。

    这也是萧玥岚最不能接受的事实。

    她要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这一年来,对meimei的悔恨愧疚,家庭的破碎撕裂,大学学业上的变故似乎已经把萧玥岚折磨的不成样子。

    她开始变得浮躁,变得病态,变得越来越看不清自己。

    破碎的家庭让萧玥岚无所依靠,她除了那个和死猪没有区别的父亲以外,几乎举目无亲。

    越是这样,萧玥岚就越发想念自己的meimei,越发不想再忘记她的一丝一毫,对她的悔意,愧意,亲情上的爱意……这一切感情混合杂糅成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终于,萧玥岚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让她不再忘记自己的meimei。

    就是爱上她。

    萧玥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爱上了那个亲生的,已经离世的meimei。

    她也很清楚,这将是不会有回应的爱。

    沉浸在悲痛中的萧玥岚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已经这么久了,不该每次来都哭鼻子,meimei会讨厌我的。

    终于酝酿好情绪,萧玥岚咧开了一个笑脸,正要开口时,不经意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这几乎印在她脑中的气息仿佛一颗炸雷丢入她的脑海,让她的意识有些恍惚。

    萧玥岚赶忙拿起被她用伞护住的勿忘我,将鼻尖探进去感受它的味道,但鼻子否认了那种香气的源头是这里。

    萧玥岚只得站起身,想找到这再熟悉不过的香味的来源。

    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疑问的声音。

    一个让萧玥岚感到仿佛周围一切的世界都静止的声音。

    那是她每天都会打开手机听一遍,可能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