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母亲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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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母亲的离去 一个月后,邱三娘的身体渐渐地有所恢复,又能够出工,虽然还是乏力,总算能够走动,见她终于能够行动,馆内的同伴也都为她高兴。 这一天,练彩师与母亲一起上工,这一阵她们是去拆皇城,也就是从前的满城,本来是前明建在南京的紫禁城,满清占领之后,把这里作为八旗驻扎的地方,当初太平军攻占南京,满八旗凭借这一座皇城,很是激烈地抵抗了一阵,如今这一片的城墙正在给拆除了,母女两个干的就是这个活计,上面是老年男子拆砖往下扔,下面是女人捡拾砖块,装在筐里往外面挑,多是送到天王府还有东王府,天京城内如今各处起王府,整个城市成为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 明代皇城的砖,那是又大又厚,特别坚实,极为沉重,练彩师肩头挑着担子,一边走心里一边想,好在是没有让徒手接砖,那可真是悬,自己虽然眼明手快,这种cao作也受不了,一个失手就要骨折的,这种时候手臂骨折可是麻烦。 练彩师送了一回砖,担着空筐正在慢慢地往回走,如今她也学会了“磨洋工”,本来绝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这样,练彩师虽然政治上不积极,从没要求入党,但是做人有原则,分内工作一定要做好,不肯打折扣的,否则便感到于心不安,小高有一次就笑她:“彩师胸前可以别一枚党徽。” 当时练彩师乐着说:“党员示范售票窗口吗?” 火车站里有的,让人一看就感觉两样,期待值马上提高了。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她的想法也有些改了,刘五娘那一天便悄悄和她说:“做什么那么拼命?差不多就好了,多大事,这么用心,况且又吃不饱,省点力气拿来拉屎啊!” 练彩师当时便醒悟了,望着五娘连连点头,五娘啊,本来就是颧骨突出、面颊下凹,这一阵腮rou将要抽尽,愈发猿猴相了。 就这些话其实从前夏侯欣也和她说过:“少出些力气,爱惜身体啊,你之前病过那一场,可是很损耗元气,况且你这么年纪小小的,身体还没长成,哪能这么辛苦?岂不是要累坏了身子?每天饭也不够吃,看你瘦得哦,眼睛都变大了。” 不过那时候练彩师虽然答应了,头脑里一时却转不过弯来,总觉得倘若像是旁人那样随便地混,仿佛是有一点“江河日下”的味道,人生很是颓废沦落了,练彩师一直是认为,人无论做什么,都要认真,这是一种生活态度。 不过后面刘五娘又是这么一说,练彩师大概是“水滴石穿”,只觉得心中忽然戳出一个洞,是啊,这么卖力是何苦呢?工资先不必计较,起码饭要吃饱啊,像这样空着三分之二的肚子从事重体力劳动,实在撑不住啊,于是从那时开始,练彩师便也成了“老油子”,一夜之间人生观发生了转变,能混就混吧,只要别给监工的发现。 所以这个时候,练彩师就慢慢地走,方才担着砖实在不好慢走,走得越慢感觉越累,除了中间停下来休息的那几回,只要挑起筐,练彩师都是鼓起力气快步走,此时可是不一样,身上轻松了,就可以行走得悠闲一些,还可以顺便看看街景。 练彩师转着头往两边看着,如今的南京可是与从前不一样了,所有的商铺都关闭,房屋也给拆得七零八落,她之前经过黄泥岗、罗廊巷,看到那里都已经拆为一片空地,仿佛给大火烧过了一般,眼前经过的这一条街虽然还存在,然而也已经给拆了一半,练彩师穿越之后,其实没怎么在城市里逛,平时多只是在左邻右舍串串,只是那一回去大报恩寺,乘坐马车穿行了半个南京,留下的印象是“真热闹啊”,虽然是清末,然而市面也很是繁荣,然而当初的那一份繁华,如今是全都看不到了。 她正在这里想着,忽然间前面有一个人挪着脚步迎面赶来,远远地看到练彩师,登时高声叫道:“阿彩,你还在这里走,你娘出事了,给砖头砸了头。” 练彩师听了这一句,一颗心陡地一沉,登时丢下了筐,撒开腿来飞快往皇城那边跑,到了城墙那边,只看到几个人正围在一处,不知在说着什么,谭水妹也在那里,一看到练彩师,便招着手叫她:“你娘在这里!” 练彩师挤进人群一看,只见自己的母亲倒在翠姐怀里,头上缠了一条破布,鲜血还在从布条里面渗出来,练彩师一瞧那布条原来大概是白的,此时已经灰突突,明显脏兮兮,这样的布当做绷带来包扎伤口,不引发感染简直是万幸,然而现在实在没有消毒纱布,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脏的,大半天落了许多灰尘,内衣全浸了汗,暂时也只能如此,于是练彩师连忙说道:“有车么?把我娘拉回馆里去。” 谭水妹道:“已经去找车。” 就在这时,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子拉了一辆板车过来,想来是赶得急,满脸胀红,练彩师连忙道谢,与谭水妹一起把母亲抬到了车上。 那老头子捶胸顿足:“姑娘啊,你不怪我就好,我方才往下面抛砖,也不知怎么就没看到,一下子碰到了你娘的头上,我真不是成心……” 练彩师胡乱地点着头:“老伯我晓得你不是故意。” 工地上不时就会有这种事,不是老翁从墙上摔下来,就是妇女给青砖砸了头,都是工伤,很少讲“安全施工”,哪知今天这种事就落到了母亲的头上。 那老汉与练彩师和谭水妹一起,前拉后推车子,将夏侯欣送回馆中,翠姐挪着两只脚也跟着,到了馆内,练彩师马上就把那一条破布条从母亲的头上取了下来,又赶快打水清创,外科实习的时候没少进行过这样的cao作,只是此时没有生理盐水,就直接用井水,那边安排翠姐赶快烧水,煮沸布条准备用作纱布,然而终究是没有双氧水,难以消毒,母亲头上破了这么大一个口子,单纯的清水冲洗只怕是不行的。 练彩师脑筋急转,消毒皂水虽然也是没有,草木灰水一时也来不及浸泡沉淀,馆内自己制备的草木灰消毒水刚好前一阵用完了,每天太过辛苦,一时也来不及补充,然而记得有无患子,前几天刚刚从圣库领来的,可怜天京城里,什么都缺,连皂角无患子都很紧张,无患子里面含有皂苷,除了清洁衣物,也能够杀菌,暂时就用它吧。 于是练彩师赶快去找无患子,一看只剩了两颗,本来有十几颗,都已经用完了,练彩师就将这无患子洗净泡在水里,使劲揉搓出泡沫,然后用无患子液给母亲额头的伤口消毒,最后从灶膛里抓了一把柴灰,给母亲敷在了伤口上,以此止血,都是经过明火灼烧的,完全消毒了。 这一个晚上,练彩师时不时就会爬起来,查看母亲的状态,用手试探她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好在一直没有发热,到了第二天,练彩师还要出工,她本来想留在馆内照顾母亲的,可是不出工就没有食物,如果只是母亲一个人病休在馆内,大家还可以匀出食物,勉强糊口,倘若连练彩师也不出去,两个人的口粮就真的很为难了,所以练彩师只好将母亲留在馆中,自己出去了。 然而当练彩师这一天晚上回来,便发现母亲情况不对,本来早上的时候虽然虚弱,却还清醒,此时却有些意识不清了,而且头部附近的席子上还有呕吐物,练彩师登时头皮一紧,首先清理了母亲口腔中的残余物,然后便呼唤母亲,让她两眼对着自己,问道:“能认出我是谁么?” 夏侯欣努力地看了一阵,终于说:“是阿彩啊,你回来了!” 练彩师点了两下头,问道:“人影子看得清么?” 夏侯欣很费劲地说:“模模糊糊的。” 练彩师一时间真想给母亲做一个眼底检查,是否有视rutou水肿,从视rutou水肿就想到了脑水肿,可恨脑部CT这时候也是没有,然而根据种种症状,练彩师确实怀疑母亲是脑外伤引发的颅内水肿,严重的话是需要做手术的,然而如今自己到哪里去找开颅手术的条件?自己是可以紧急客串手术室护士,然而没有医生和设备啊! 因此练彩师定了定心神之后决定,现在只能采用当前技术可及的方法,首先要保证母亲的呼吸道通畅,以免因为窒息而死亡,如果出现呼吸困难,就进行人工呼吸,另外练彩师请求黄莲玉帮她寻找巴豆,本来是应该用甘露醇的,在快速排便的同时引起一定程度脱水,这样也可以降压,然而甘露醇在这个时代当然也是找不到的了,所以练彩师飞快想到了巴豆,即使不读神农本草之类,练彩师也看过宫斗剧,给对手下毒用巴豆,连续两天的腹泻,脱水效果好。 黄莲玉便去找巴豆,过了一阵给她找来一小袋,练彩师从没用过这种东西,不晓得剂量如何,一时也不敢多用,便拈了四颗煮了水,给母亲灌了下去。 这一个晚上,夏侯欣上吐下泻,呕吐了两次,还添了腹泻,练彩师整个晚上都在照料母亲,为她擦拭身体,清洗她换下来的衣物,这样的脱水程度,按理应该降压了,然而夏侯欣到了第二天清晨,依然是陷入昏迷,时而清醒,失去意识,练彩师在这种情况下,也顾不得去出工,便守在馆内看护母亲,当天的口粮是同馆姐妹艰难分出来给她的,毕竟每个人的都不多,而夏侯欣这时已经吃不进什么,只要能匀出练彩师的一个碗底就好。 之后的几天,夏侯欣的情况愈发严重了,昏迷的程度越来越深,时间也越来越长,重度昏迷,练彩师忧心忡忡地守在母亲身边,只觉得危机一步步靠近,想到那可能的结局,练彩师感到惶恐,她从没想到过,自己对夏侯欣的依恋如此之深,一直以来,练彩师都以为自己是凭本身的力量来面对这个时代,然而如今她才发现,自己能够相对镇定地度过这一段极其艰难的时间,是因为双亲的支持,尤其是母亲。 然而现在,父亲已经病倒多时,母亲这一回也是十分危险,就让练彩师感到很是忐忑,如果母亲这一次真的不能再起来,自己要怎样继续坚持呢?等待自己的,将又会是什么呢? 黄莲玉和谭水妹真的很是关切了,练彩师拜托她们帮忙找砂糖,居然真的找来了,是一小团黑糖,于是便冲了糖盐水给夏侯欣喂下去,补充盐分和糖分,维持她的体力,这时候夏侯欣进食已经十分困难,连米粥都不行了,练彩师只盼能够出现奇迹,医学上偶尔会出现奇迹,不符合常规,用科学难以解释,然而却真的发生了,练彩师如今一心祈盼这样的奇迹也能够出现在母亲身上。 五月二十三这一天,似乎真的有了一点奇迹的影子,夏侯欣这一天中午忽然清醒了,这时馆内只有她和练彩师两个人,其她人都上工去了,练彩师本来是正守着母亲在打盹,这些天她连早班带晚班,少有休息的时间,实在熬不住了,免不了中间打盹,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她:“阿彩,阿彩啊!” 练彩师很快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见母亲已经掀开眼皮,正在望着自己,练彩师惊喜地说:“娘,你好些了么?” 夏侯欣微微一笑,说道:“阿彩啊,娘是好不了的了,如今不过回光返照,娘知道自己是要去了,倒也并不怕,只是惦念你和你爹爹,我死之后,不知你们要怎么样过下去。” 练彩师眼圈一热,鼻子一酸,哽咽道:“娘,你不要担忧,你会好起来的。” 夏侯欣轻轻摇头:“你不必宽慰我了,其实我也知道,你已经不再是我原来的女儿,不过这也没什么,娘只盼你能够好好活下去,无灾无难的。阿彩啊,娘要去了,临别也没有别的可以给你,本来给你准备的家产,现在都没了,娘只有一件物事,便是这一枚坠子,乃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娘如今传给你,你戴着吧,今后看到了这坠子,就如同看到了娘。” 夏侯欣吃力地抬起手,要去取下脖子上的吊坠,练彩师连忙按住她的手,说道:“母亲你不要这样想,你很快就会好转了。” 夏侯欣满眼慈爱地看着她,又断断续续地叮嘱了一些话,终于又再次陷入昏迷,这一次便再也没有醒过来,就在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夏侯欣撒手人寰,得年四十六岁。 确认母亲确实已经死亡,练彩师坐在母亲的身边,久久发愣,连晚饭都没有吃,在同伴的帮助下,将母亲移到无人的静室之后,练彩师在那里就这么一直坐到半夜,这才轻轻从母亲的身上摸索着取下那一枚珊瑚吊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