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生下来就把他掐死吧

    “哎段丫头，还在干那！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王姨矮，身子臃肿，拿个大红塑料袋一晃一晃的像骑在马背上，“再这样干下去不得住大别墅啊？”

    冬夜冷风呼啸，段清低头坐在小马扎上用长满冻疮的溃烂双手套笔套，王姨糙糙的嗓门一扯，她吸着鼻涕抬起头来笑道：“马上就回去了，明天我就不来了，我妈喊我回去过生日呢。”

    王姨泛白起皮的嘴唇瞬间张成了O型：“原来你有爹妈啊？哎姨还以为你是……”她自觉话说快了尴尬笑道，“哎过生日，过生日好啊！过生日吃大蛋糕！”

    段清笑笑没说话，手里的活不停。

    “那姨就先回去了啊，你也早点回去吧！你再这样拼命我们几个都没活干啦！”

    笔套是按件数给工钱的，五个一分钱，有时厂里没活做，这日子就更苦了，段清多干点，就能多拿点钱。

    她嘴上应得很乖，笑着目送王姨走了，但人一直工作到凌晨四点，才迎着冷风走回家。

    说是家，其实就是个窄得不能再窄小得不能再小的隔间，勉强放个褥子电饭煲，洗漱什么的都在隔壁老小区的保安卫生间，因为水费不用保安自己出，老大爷很心善地允许她在这里洗漱。

    “千万别感冒啊……”段清拢了拢单薄的棉衣，吸吸鼻子自言自语道，风很大，她闭着眼闷头跑回了家。

    去C市要坐很久的火车，早票便宜，她没眯多久就匆匆往车站赶，绿皮火车一路颠簸，她闭着眼搅在沙丁鱼罐头般的人潮中间，双脚都能悬空，满鼻子的汗酸味让她想起了开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列车。

    即使穿得单薄，下了车已是全身大汗。

    冷风一吹她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沿着至今没有修好路灯的小路半走半跑，到家门口时已是深夜。

    门没合拢，离着门口几厘米，里面透出的竖型光像一把斧子，把她从头到脚劈成两半，异样的感觉涌上来，段清脑子突地一跳，握在门把上的手一停。

    门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屋里的女人笑着将这把斧子拉得更大了些，包裹了她的全身：“怎么现在才回家啊？”

    “回来了？”客厅传来粗哑的声音，段孝华两手一柱大腿站起来走向玄关，“来来快进来。”

    段清呆愣在原地，张泊萍不耐地像捡一只破木偶一样把她捡进了屋，熟悉的木桌上盘子很多，全摆着没有清理，剩着的汤底都凝成了块。

    “来清清，这位是王明哥，跟王哥打个招呼！”段孝华一拍她背说道。

    家里的暗红色老沙发上陷着一位肥头大耳的男人，手上戴着大金戒指，五官紧紧地挤在一起，细小的眼缝透着猥琐的光。

    “王明哥好。”段清声音僵硬的响起。

    “怎么样王哥？我就说我家女儿长得还不错吧？现在看着邋遢是邋遢了点，但是稍微养养就白净了！”段孝华谄媚说道。

    张泊萍笑着接话：“我家清清不仅好看啊，人也特别乖巧懂事！”她说着拍了拍段清的肩，“清清，过去坐旁边让王哥仔细瞧瞧！”

    段清硬在原地没动，张泊萍拉不下脸，手上力道加重几分：“过去啊！愣着干嘛？”

    段清还是没动，张泊萍火了，用力推了她后背一把，段清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干嘛呢？装给谁看啊？父母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她涨着脸还要再说，沙发上的男人止住了她：“哎，小姑娘金贵着呢，不能打不能打。”

    段孝华狠瞪一眼张泊萍，在她耳旁压低声音道：“怎么跟你说的？！……”张泊萍胳膊肘杵杵他小声而飞快地说：“行了我知道了……”

    王明走到段清身边蹲下来：“你叫段清是吧？以后你就跟我了。明天我们就去领证，我妈想要几个孩子，咱俩争取让她老人家早点抱上孙子。”说着他肥乎乎的手就要摸上来，段清心一惊，没来得及拍开就被握住，肥腻的触感令她猛一颤，“名字我都想好了，男孩就叫……”

    段清用尽全身力气一挣，终于挣开了男人的桎梏，王明像是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做，抬着手一时愣在原地。她抓住机会提溜从地上爬起就往门口冲，张泊萍眼疾脚快，往木桌和沙发间走了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空气都静止了。

    “原来你有爹妈啊？”

    王姨的声音在耳边像循环广播一样放着，段清扭着脑袋看了一圈这个狭小的屋子，突然咧嘴笑起来。

    我有啊。

    我家很完整。

    我有爹也有妈。

    她像个神经病一样狂笑着，段孝华听着眉头越拧越紧：“笑什么？别笑了！”他不顾张泊萍挤眉弄眼的制止一脚把她踹回地上，“我他妈让你别笑了！”

    王明也对地上这个笑得泪水都流出来的女人心生出厌烦，他单手转着金戒指盘算着什么，段孝华见状心一惊，对着他连忙解释道：“哎呀王哥！不是这样的！段清一直都很乖很听话，只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张泊萍也紧张起来：“王哥您等一下，我和我家女儿再讲讲！可能她年纪小见到您有点紧张，她平时真的不这样！”她两手掐住段清的胳膊把她硬拽起来，“你这孩子今天到底发什么疯？还不快点给我向王哥道歉！”

    “王哥不嫌你年纪小学历低还上门求娶，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这小姑娘家家怎么这么不知足？快点道歉！”

    左一个段孝华，右一个张泊萍，段清脖子上就差一副盘头枷，两人嘈杂的叫喊声里，她对着王明举起了手：

    “对不起王先生。”

    段清温顺起来和她发疯的样子大相径庭，王明看着这张瘦削清纯的脸蛋，细小的眼睛闪了闪。

    “哎没事没事，小姑娘怕生很正常嘛！”王明两手一叠摸着她的手道，“熟悉熟悉就好了……你读过几年书？觉得王盛远这个名字怎么样？”男人得意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觉得不怎么样。”

    “哦？那你有什么想法？”王明皱起了眉。

    “叫段死吧。”

    “什么？”

    “我说。”段清笑看他的眼，“叫段死。因为她一出生我就会把她掐死。”

    王明脸色瞬间铁青，浑身rou都颤抖起来。

    段孝华额上青筋尽现，狠踹了她一脚，抄起旁边的扫把一下一下砸到她的身上，段清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都是这么教你的？！什么死不死的真没教养！养你真他妈不如养条狗！”

    “因、因为贩卖人口犯法吗？”段清扬着的嘴角渗出鲜血，声音断断续续的。

    “贩什么人！贩人贩人，你说话不要太难听！这么多年生你养你把你拉扯大你良心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告诉你段清，你身上流着我段孝华的血，这血缘关系就是你跑到天南海北也不会断的！”

    “……血缘，哈哈哈哈血缘！我段清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一身血！还生、还生孩子哈哈哈哈哈哈！”段清鼻青脸肿，两只鼻孔都流出浓稠的鲜血，“你们这种烂贱的基因也好意思传给孩子？！”

    段孝华气极，抄起椅子狠砸了她几下，还欲再砸，王明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女人皱了皱眉。

    “行了。”

    他掂起段清下巴一看，啧啧叹了两声：“本来还有张脸能看，现在……”他甩了甩手道，“我想我们应该重新谈一下这个彩礼钱了。”

    “不过今天太晚了，我就先走了。”

    男人站起来不顾两人劝阻就往外走，张泊萍心一惊，唉呦唉呦懊恼着追了出去，段孝华拽着段清的头发拖到房间锁上门，也跟着跑了出去。

    “咳咳……”段清捂着肚子咳出几口血，半跪着从地上爬起来，房间已经变成了储物间，她沾满鲜血的手摸上开关，晕着眼找了半天才找到根线夹，哆嗦着手开了门，拖着腿往门外冲去。

    崎岖的泥地里印着她仓皇的脚印，枯干的杂草上挂着她逃亡的鲜血，隐秘而昏暗的小路，一路走一路摔，不知过了多久，她头一栽，再也没有爬起来。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想的是，现在还不能死。

    “她是被隔壁村凌晨捡破烂的老婆婆背回家的。”抽了两只烟，白星翡嗓子干渴，她吞了几口热水继续道，“段清没呆两天就走了，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写稿子的，收入再怎么说也比五个一分钱的黑奴厂要好，她刚拿第一笔稿费就给老婆婆打去了，后续也一直有给她打钱，只不过好人不长命，段清还没火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白星翡冷笑一声：“她那俩爹妈倒是祸害遗千年，段清后来给他们打的钱大概是生养她的十倍不止吧？我说这种人还打什么钱？但她还是打了，打完以后再也没联系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王明就是他王耀铭引荐的，这里面他还拿了中介费呢……”

    ……

    狭塞的隔间一片沉寂，白星翡眼神晦暗地叭叭吸着烟，衣逐闲站起身打开隔间的门，门外赫然站着Baron，他端着精致的果盘，对上衣逐闲的眼瞬间僵在原地。

    “麻烦你了。”衣逐闲把还剩半杯水的水杯递给Baron，走了出去。

    “老、老大，他……”

    白星翡在烟灰缸里碾灭了那只烟，走过去拍拍Baron的肩膀。

    “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