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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第87节

    屈以申看着眼前人凶戾的样子,心中忽而升起一阵深不见底的悲哀。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同父异母的手足,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恶魔。

    失心疯一样,无可救药。

    藤原次郎在信里请求他多一些照顾,让藤原介能活到战后,平安回到日本。

    想来也是可笑,一个满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一个苦心经营爬上高位的投机者,在生命的最后,竟然也会演一出舐犊情深的戏码,托人送来了封“托孤”一样的信。

    本来那封信在家中已经压了一个月了。昨晚梁琇去找他,他才发现藤原介这次真的在玩火。他思虑再三,还是得过来劝一下。怎么说,秦定邦都是养母救命恩人的丈夫。

    即便不看这一点,藤原次郎也是生母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而等那个男人断了气,藤原介,也就成了这世上唯一和他有点血脉关联的人了。

    屈以申终于深深皱起眉,颇有些严肃道,“我在海军里有认识的人,知道海军从上到下都在吃走私的回扣。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押着秦定邦不放,甚至想要他的命……”

    “哈,真是笑话!大日本帝国现在还有海军吗?”没等屈以申说完,藤原介便打断了他的话,“再说,你什么时候和那帮海军马鹿走那么近的?”

    一股深深的失望向屈以申袭来,他咬牙道,“听我一句劝,你还有退路。”

    “如果我不听呢?”

    屈以申又看了眼这张跋扈忘形的脸,若还是人,怎么能丑陋至此呢?

    “这是饭钱。”他在桌上留了一沓钱,没再说话,飞快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隔间。

    仁至义尽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他执意疯,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不过,藤原介虽然一直跟屈以申嘴硬,但这唯一的哥哥,这次却多少敲打了他。

    他在回宪兵队的路上,就一直在品着屈以申跟他说的话。

    中国的古话真是一针见血。断人财路,可不就像杀人父母一样,而他现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他再看不起海军,再讥讽海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被消灭殆尽,海军在上海,都是一个完整的建制,有着和陆军对等的级别。

    而他,虽然刚升了军衔,却依然只是一个大佐。在更大的权力面前,他是如何都要低头的。所以,一回到宪兵队,他就叫来了佐藤昭。

    “人死了没?”

    “没有,昏了几次。”

    “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藤原介顿了顿,“还有人样么?”

    “按照您昨天的吩咐,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

    “那就好,暂停刑讯。”

    “是。”

    “你先等等……”藤原介刚挥手让佐藤昭离开,又叫住了他。

    佐藤昭依言站住。

    藤原介停顿了片刻,“对他的刑讯记录,处理掉。”

    佐藤昭眼珠微动,“是。”

    梁琇昨晚在床上,几乎是枯坐了一个晚上。她活到快三十岁,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无助,彷徨,甚至越来越绝望。

    她从屈以申家里出来后,心里却更加没底。直到最后,屈以申都没有答应去救秦定邦。而她的这最后一次机会,也已经用完了。

    往回走时,张直问她要不要回秦宅。梁琇本想答应,但一转念,便知不行。她要守着家里的电话。如果她回秦宅,一旦有人打电话找不到她,耽误了事就坏了。

    她满身疲惫地下了车,张直道,“三少奶奶,我去给您买些东西吃吧。”

    “不用,我自己做。”

    张直欲言又止,最后道,“三少奶奶,我再叫两个兄弟,在楼外车里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

    “好,谢谢你。”秦定邦身边这个最忠实的兄弟,在这急转直下的一天里,给了她莫大的支持。

    在家里什么也吃不下,但她依然给自己熬了粥。以前她不会熬粥,不是扑出来就是糊锅底。

    是秦定邦教的她,很耐心地教,现在她终于会熬了,而且火候越来越好。秦定邦都开始夸她粥熬得好喝了。

    梁琇硬逼着自己喝了满满一大碗。越到这个时候,她越不能倒下,因为苏州河对岸的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去救。

    晚上,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那雨不眠不休似的,仿佛每一滴都要刮一遍她的皮rou。她幻想着那种皮rou撕裂、筋骨错分的疼痛,很快便承受不住,抱着膝盖止不住地战栗。直到破晓前,才搂着秦定邦的枕头,陷入昏沉当中。

    她不舒服,浑身难受,尤其令她惊恐的是,她开始觉得肚子坠痛。她白日里死命地为秦定邦奔波,根本顾不得肚子里还有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而现在肚子清晰的痛觉提醒着她,她还是一个马上要当mama的人,小熊已经快五个月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了。

    不久前,他带着她去红房子,周大夫说肚子大了后尤其要多加注意,不要抻着,不要摔着,多休息少cao劳。

    可这刚过去的大半天,风里雨里的,她一时竟想不起到底去了多少地方,走了多少路。

    她更难受了,痛觉迅速自腹部传至全身,疼得她满身是汗,想翻身竟然动弹不得。她顿时焦急万分,泪水开始流下来,混着汗水,把怀里的枕头濡湿了一片。

    孩子一定不能出事!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腹中的孩子也好好的,她要娘俩一起救他出来……

    正在这绝望无助的时刻,有一只手轻轻覆上她隆起的腹部,那无比熟悉的、温热的、令她安心的触碰。

    “不要怕,有我在。”

    那是早已深深烙进她灵魂的声音啊——

    是他!他回来了!

    她倏地睁开眼,他真的就在她面前了!

    她瞬间喜极而泣,所有疼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琇琇啊……”他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又轻轻把手抚上她的脸颊,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不哭,我会一直守着你,不管你能不能再看见我,也不管你以后记不记得我……”

    顷刻间,她的笑便僵在脸上,心慌得忘了跳动,“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

    “秦定邦!你为什么这么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晃着他的身体,“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呀!”

    他没再说话,只微笑看着她。

    她接下来的话还未喊出口,竟不知从哪飞来一根带着尖刺的铁链,刹那间便缠绕上他的身体。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便发疯地去扯那铁链,可铁链却越缠越紧,深深地陷进皮rou里。

    更让她崩溃的是,那些被铁链缠绕的部位开始流出殷红的血,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捂伤口,血却从指缝间流出,越流越多。

    “没事的,没事的!”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不停地念叨着没事,自欺欺人一般。

    他还在看着她笑,但他的笑容、他的脸、他的整个身体,竟然都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就在他想挣脱锁链跟她再说一句话时,却不知自何处燃起了熊熊的烈焰,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

    刚还殷殷看着她的人,刹那化作无数碎片。在发出最亮的火光后,顷刻间燃尽在无边的黑暗里,连一点灰烬都不剩。

    什么都不剩,再也看不到了。

    魂飞魄散。

    “秦定邦!你去哪里了?你不要吓我!秦定邦!”

    她伸出的手在空中挥舞,却再也摸不到他,“啊!秦定邦!你等等我!”

    突然,手上有清晰的疼痛传来,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手磕到床头柜上了。她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汗透,久久无法平息。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没再听见雨声。

    刚才起身的动作幅度太大,抻得她肚子难受,她慌忙摸了摸,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缓了一阵,刚觉得好了,突然腹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吓得晃了下神,愣在那没敢动弹。

    片刻后,那感觉又来了,这次她捕捉到了——

    他在……动?是的,他在动,是……胎动!他们的小熊会动了!就在她的腹中!

    她把脸慢慢埋在掌心,顷刻间泪水便决了堤。但她又强迫自己把剩下的泪都给忍回去,抹了一把脸,起身,去给秦家打电话。

    第101章 “孟太太,人命关天!”

    秦家那边仍在想尽办法找人疏通,但无奈日本宪兵司令部和七十六号又有不同。

    七十六号毕竟是南京国民政府的,虽然是个汉jian窝,里面的人以前也算中国人。但是日本宪兵队里却都是日本人。能直接跟日本人说上话的,怎么也得是日本人、汉jian或者隐藏身份的特工了。

    尤其对应抓捕秦定邦这个层次的,那更得是分量足够的人物。可先前秦家和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上次救她的那人已经明说了使不上劲,现在一时连能递话的人都找不到。所以这次救秦定邦,远比当初救她,要艰难得多。

    电话那边告诉她没什么进展,也是意料之中。

    她在电话旁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把昨晚剩的粥热了一下。她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但是她强忍着把粥喝完,哪怕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也不能不吃东西。

    随后,她把家里所有鸡蛋全都煮了,又把先前秦定邦给她买的那些糕点都收拾出来,一起带到了出来,给张直和其他两个弟兄分了。

    几人没有推辞,熬了一晚上也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张直一看梁琇的脸色就明白了,没有多问。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秦定邦在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正不知生死。

    他们现在陷入了一种无望的矛盾。

    仿佛有很多时间,却不知还能做什么;

    又仿佛一秒不剩,好多该做的都没做。

    他们就这样时刻煎熬着,不知还能找谁,也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雨虽然停了,但天色依然阴沉得可怕,好像提前进入了淋漓不断的连雨天,终日不见太阳。早上的那个恐怖梦境突然又向梁琇袭来,再次让她心慌不止,她有点站不住,低头看向地面。

    雨把一切都冲刷干净,地上有一串小蚂蚁,排着整齐的队,正往窝里运着碎叶子,掉了就捡起来,走几步又掉了,之后再捡起来。

    不声不响,永不停歇,永不言弃。

    等张直吃完了,梁琇抬头轻轻道,“张直,你再带我去下昨天的屈家吧。”

    张直微愣,随即点头,“是。”

    张直把另外两个弟兄留在外面守着,载着梁琇又到了昨天那栋楼。老管家看到是梁琇,已经不再陌生,让她先等着,他回去问一下。

    没过一会儿,老管家就又出来了,“我们家先生说,昨天他已经尽力了,但没什么用,他今天就不方便再见梁小姐了。”

    梁琇失了一下神,不忘跟老管家道了声谢,“麻烦您转告屈先生,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