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上海滩 第84节
“所以秦先生,”藤原介继续翻看着卷宗,幽幽道,“如果你能把你们这条走私线上的人,给我提供一份名单,冼之成的事,便可以在这里一笔勾销。我们不追究,南京就没底气动你。” “如果我不给呢?”秦定邦语气异常平静。 藤原介重重地叹了一声,显出非常惋惜的样子,“我有时间也有耐心,等到秦先生亲口告诉我。” “我劝藤原先生,仗打到现在,要是有时间,还是多去想想自己的后路吧。”几乎是明说,言尽于此了。 藤原介脸彻底挂不住了,一把将卷宗丢到桌子上,抬手示意佐藤昭,“先带秦先生去休息。” 秦定邦站了起来,抖大衣领子时,上下打量了一眼坐不直的藤原介,没再多说一字,转身便大步迈出了屋子。 可只这一眼,便足够彻底将藤原介激怒。 含着不屑的眼神烙到他身上,把他所有感官都通了一遍高压电。有如一盏射灯突然打在他灵魂深处的晦暗角落,照得他那瑟缩的自尊心无所遁形。他只觉得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扯着他畸形的身体在众人面前一圈圈地巡展。 窗外的暴雨砸在玻璃上,响得让人发疯,好似那帮看客在争先恐后地嘲笑他生来就直不起腰。他胸中轰然涌出一腔浓重的屈辱,愤怒迅速膨胀,简直要让他炸掉。他猛地伸手抓起电话,想要亲口告诉审讯室,待会儿不要有任何顾忌。 还没等拨号,佐藤昭又敲门回了屋,他让门外候着的人看着秦定邦,把门关上后立正问道,“课长,怎么处置?” “好好审,所有手段,一直到他开口。他的船肯定有问题,不管和海军那帮马鹿有多大关系,我敢断定和新四军必定有勾结。” “可……课长,秦定邦并不是无名小卒。在上海,他和他背后的秦家,势力非同一般。如果他真的受不住刑死在我们这,那恐怕会……节外生枝,引发更多麻烦。” 藤原介被怒火冲得血气上涌,“能有什么麻烦?他太嚣张了,我不相信在那么多的刑讯技术下,他还能继续张狂下去。这样死硬又可恶的支那人,就应该让他最难看地死去!” “课长……”佐藤昭眉目紧拧,犹豫再三,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秦定邦被抓来这件事,秦家,应该已经知道了。”说完顿了半刻,之后敬了礼,伸手去开门。 “慢着!” 藤原介抬手叫住佐藤昭,盯着他沉吟了片刻。 刚才佐藤昭的那句“节外生枝”还是提醒了他。他是要借秦定邦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制造更多的麻烦。日本在各条战线上都尽显疲态,今时不同往日。这种盘踞上海的地头蛇在暗处的能量,不能完全无视。不管从大气候还是从小环境,他都不能太意气用事。 等他当了队长,他定会大干一番。但在当上之前,却不得不有所顾忌。 藤原介脸上的酷虐里泛起了不甘,腮上的肌rou抖动了好几下,恨恨地补了句,“不要给他留下明显的外伤,剩下的,你们看着办。”接着把一直紧抓在手里的电话听筒又扔回了话机架子,“总之,一定不能让他舒服了。”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是!”佐藤昭立正行礼,迅速出了门。 第97章 “被日本人带走了。” 外面乌云蔽日,暴雨倾盆,还不到四月,这样的天真是少见。梁琇本来正在客厅绣着给孩子准备的小肚兜。雨这样下,屋里昏暗得都看不清针线。没办法,即便还大下午的,也得开灯了。 让梁琇写写画画还可以,在针线活上,她实在不够精通。原先她是不会想着给孩子做这种东西的,但自打几个月前去惠英家,看惠英给肚子里的老二准备小衣服,尤其是绣的纹样特别漂亮,她就没法忘掉。等她自己怀了,心也越来越痒,跃跃欲试起来。 待到孩子出生后,在小肚皮上搭上mama给缝的小肚兜,既能防着凉,又好看,想想就美。孩子爸看了也一定会开心。 但想归想,一到绣起来就不是心里的那个样子了。针线像是为了气她,就是不往对处走,只在一小片叶子上,就拆了绣,绣了拆。这样来回返工,让她心浮气躁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和下雨气闷有关系,她觉得格外烦乱。 算了,不拆了,就这么绣吧,绣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她把剪刀扔进了小针线笸箩里,那还是当年租在修齐坊时,邻居小六mama送给她的,现在依然还在用着。笸箩被剪刀一撞,碰倒了他们过年在秦宅玉兰树下的合照,她连忙给扶了起来。 外边的雨一阵强过一阵。她开始隐隐有些担心,早上秦定邦出门时天还只是阴着。她给他找出一身帅气的大衣,一边帮他系着扣子,一边叮嘱他在外面要多加小心。本来伞都已经找好了,放在门边不远处,结果说着话就给忘了。等她想起来时,车早都开走了。 人走了,伞留下了。 她心底自责,自打怀了孩子,人就开始傻起来,直怨自己粗心大意。雨下成这个样子,他在外面会不会淋上雨? 想着想着就分了心走了神,重重的一针直接攮进手指肚里。她赶紧丢下绷子和针线去挤伤口,大颗的血珠滴了下来,一下溅落到布面上,瞬间成了一道淋漓的血迹。 她怔怔地盯着那血越洇越大,刚想站起身去给洗干净,门外骤然响起了疯狂的敲门声。 她耳边像有刺耳的警笛被吹响,下意识地捂住小腹,刚拿出秦定邦事先放在抽屉里的枪,门外便传来张直的声音,“三少奶奶,是我,张直,快开门!” 梁琇提着枪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一看只有张直,连忙问,“怎么了?” “三少奶奶,三少爷被日本人抓了!” “什么?”外边雨声太响,梁琇只以为自己听岔了,“你再说一遍。” “三少奶奶,三少爷被抓进日本宪兵司令部去了!” 梁琇只觉得脑中一声炸雷响过,紧接着一片耀眼的空白,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起来。张直赶紧上前去扶她的胳膊,她挡下张直的手,顺势撑到墙上,“跟没跟老爷说?” “我刚从老爷那过来。” “老爷怎么说?” “他们立即想办法。他们还说这事不能瞒着您,让我赶紧过来也告诉三少奶奶,照应您。” “好。”梁琇又看了眼屋外,把张直让进屋后,迅速关上门,“你把今天的所有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 于是张直把秦定邦如何赴约,餐厅发生的事情,他如何逃出来,如何跟踪再如何报信,都一五一十地跟梁琇复述了一遍。 当听张直说到秦定邦被押进了日本宪兵司令部时,梁琇的心简直像被泼了一锅沸油,不剩一寸完好。 七十六号就已经够惨无人道了,那日本宪兵队,只比七十六号还要灭绝人寰! 梁琇望了一下挂钟,离秦定邦出事,已经有快两个钟头了。这就是说,他在那里,已经快两个钟头了……以秦定邦的脾性,定然不会给日本人半分好脸。那帮畜生恼羞成怒后,会对他做什么?她简直不敢想。 但她清楚,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事关秦定邦的生死,她甚至没有时间用来心疼他,她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快些救出他。 她把整件事前前后后快速地理了一遍。 日本人抓了秦定邦,应该是有什么把柄。前几天,她在朱太太家得知了马德高惹祸时,供出了那批设备是通过秦家运走的,所以日本宪兵队会在那晚突击查秦家的船,却没有查到东西。而今天竟然直接抓走了秦定邦,肯定是有什么新的把柄。 到现在,她也只能猜到这些。张直处理得当,回来先奔着秦家去。当年她被抓时就是秦世雄托对关系把她救了出来。这次遇到危险的是秦定邦,他们的养子,秦家更会想尽一切办法…… “张直,你带我去秦宅。” “是。” 外面的雨声更急了,梁琇顺手拿起门边那把本来备给秦定邦的伞,跟着张直疾步往外走,可出门没几步,伞还没来得及撑开,她便突然停住,“糟了!” 张直急忙刹住脚步,“三少奶奶怎么了?” “叶乘云!” 张直愣住片刻,旋即便明白了梁琇在说什么,“我从秦宅出来就直奔这里,还没去公司看。” 梁琇转身就往屋里跑,张直也连忙跟了回来。梁琇一面开门一边问,“叶乘云办公室电话,快!” “一三四五七。” 梁琇进屋后,迅速拨了这个电话。可等了好久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应。梁琇的心都快跳出来,拨出最后一次,仍是无人接听。 梁琇手扶着腰,仰头看向窗外密不透风的急雨,转脸看向张直,“先带我去公司。” “三少奶奶不回秦宅了?” “怎么救他,暂时有老爷他们顶着。叶乘云那边我们得赶紧去看看,他那里千万不能出乱子。” “好!” 张直的车载着梁琇一路狂奔到了永顺公司。进了公司大楼,一切看起来是如常的,二人又疾步来到二楼秦定邦办公室旁的那间屋子。推开门,里面空空的。张直回身一把抓住走廊里路过的职员,“今天有没有什么外人过来?” 职员一片茫然,“没有啊……一切正常啊。” 梁琇皱眉问道:“那叶先生怎么不在办公室?” 正说着,叶乘云从走廊另一边小跑过来,那职员朝走廊看了一眼,便识趣地走开。叶乘云看着这两人半身都被雨淋透了,再看他们的表情,立刻知道有事发生,把两人引进办公室,转身迅速关上门,“怎么了?” 梁琇带着身子赶得已经缓不过气,张直连忙道,“三少爷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 叶乘云听罢,一时惊讶万分。梁琇紧接着道,“老叶,你赶紧带你那条线上的人隐蔽起来,不知道这次能闹多大,你们要保证安全。” “那秦先生怎么办?” “他有他爸,还有我,我们想办法。你要确保你和同志们的安全,赶紧撤!就现在,快!” 叶乘云立即奔向了屋里的电话,几通电话打出去,发出了避险的信号,但他自己却并没离开的意思。 梁琇急道,“你还等什么,赶紧撤呀!” “我不能走,我要救人。” “你如何救?你现在都身处险境,不能再冒这个险。” 叶乘云眉头紧锁,抱着手臂来回踱起了步。片刻后,他抬头对梁琇道,“我去找孟昌禄,他和冢本熟,冢本和海军高层来往密切,看可不可以通过高层施压救出秦先生。” “不行,这样你太危险!”梁琇急得差点喊出来。 “你别忘了,我们是孟昌禄的钱罐子,而冢本又通过孟昌禄拿了我们多少钱?整个上海也难找像我们这么舍得给他们送好处的了。秦先生出事对孟昌禄和冢本,有百害而无一利。” 叶乘云停住脚步,正色道,“我去找他们,反倒可能更安全。你们不用管我,赶紧想其他办法。”说完抓起桌上的帽子,不等他们阻拦,转身就冲出屋下了楼。 梁琇和张直几步走到窗边,看到叶乘云和冯通冲进了雨中,开了一辆车向远处驶去。 “这里离孟昌禄那很近,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见到了。”张直转头解释道。 梁琇站在窗边直喘。 刚才叶乘云说的话提醒了梁琇,刚在来的路上她就想到了一个人,她几步绕到办公桌后,拿起电话,直接拨到了朱太太的家。 梁琇一听到朱太太的那声“喂”,没等那边开口寒暄,便直接问道,“朱太太,秦定邦出事了,要朱先生帮忙。” 朱太太那边愣了片刻,“出……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被日本人带走了。” “是不是和马德高有关?” “是,很有可能。” “诶呀,这个杀千刀的真是祸害人啊!这可如何是好?”朱太太语气里一时满是自责。 梁琇冷冷重复道:“朱太太,我需要朱先生帮忙。” “可……他现在人还在南京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联系不上他呀。”朱太太几乎是带了哭腔。 梁琇吐出一口浊气,不管那边是不是在敷衍,她都跟上了一句,“朱先生回来时,一定要告诉我。” “唉,好,那是一定。” 梁琇挂了电话,狠狠地咬住嘴唇,眉头深皱想了想,紧接着又把电话打到了秦家,接电话的是池沐芳。 “妈。”自打梁琇怀上孩子之后,她已经改口跟着秦定邦一起叫“爸妈”了。 “孩子,你都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