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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赵云昏迷数日转醒,知觉回笼,疼痛渐起,依稀能听见门口有人说话,还挺不仔细,屋里药味浓郁,不说刺鼻也绝非好闻。

    “联吴抗曹,听着不太可行……”听音色,形应是张飞。

    “军师考量你我怎知?”时清晨,早间阳光照不出多大的影子,长髯特征却在门上映得明显,必是关羽。

    二人在屋外聊着,尚未察觉赵云苏醒。赵云并未出声,先观察屋内摆置,倒也没什么特殊,就是普通的一间厢房,屋内放着瓶瓶罐罐,大抵是军医搁置的药物。

    “战……国策?”赵云一伸手,就摸到了枕边的书本。书扣着放在侧旁,突兀得令人好奇,看两侧页数,像是停在五页之内。后半部书页里夹着东西,赵云想取来看看,一抬手带动腰腹,伤口火辣辣的疼。

    那书被打滑在地,发出声响惊动了门外人。

    “子龙醒了!”张飞喊着,大步跨进来。

    “书……”赵云一说话,侧颈也跟着疼,沙哑的声音听不清,被张飞声音一盖更是不为人闻,只能眼看张飞一脚踩上那本战国策。

    “这军师,走了也不把书拿走。”张飞踩上才发现,捡起来扑打两下。书里东西掉出来,原来是那日扔给赵云的锦囊。赵云还以为丢了,原来自己带回来了,还回到了军师手里。现在被张飞一并捡起扔到一旁桌子上,“子龙,可有哪不舒服?伤口疼不疼,我把军医揪过来再上点药?”

    “不用担心我。”赵云说,“孔……军师来过?”

    “啊,你说这个啊。”张飞说,“他嫌俺们吵闹,寻不到僻静地方看书,说你这清净。”

    “咱军师真爱看书。大清早就过来,夜幕将合才走。俺寻思要不是你从这高烧不起,占了床位,军师估计都要搬过来住了。”

    这话听着夸张,且张飞一贯夸大,赵云便望向关羽求助,没想到关羽点点头表示肯定。

    张飞左看看右看看,“你这伤的真重,一直烧,我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说着眼眶有些湿润,他体块大,虎背熊腰的,又留了一圈络腮胡,看着突兀,赵云却有些感动。他苏醒已有一会儿,手脚都回了知觉,疼痛更剧烈,侧颈的伤跟着呼吸折腾人,仍想宽慰张飞,“多亏军师给了锦囊。”

    “锦囊?”张飞瞅了眼桌子上的锦囊,上面的血干了,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图案,“军师果然偏心你,还给你锦囊!”

    “话说回来,也怪他,要不是他把照夜玉狮子骑走,你能受这么重的伤?”

    “你少说两句。”关羽忽然插话道。关公平日少言,看话题越来越偏激才插入。

    “二哥可别瞪我,要是俺说,不过去江夏,来回也就几日,还用骑玉狮子,况且乱是乱,荆州也没都是曹贼地盘……”

    “三哥!”赵云急出两声咳嗽,脖子更是生疼,“我让他军师骑着去的。”

    “到处都乱,我不放心……”

    “这……”张飞张张嘴,没说出话。

    “军师人在何处?”赵云问,一手撑床,大有爬起来的架势,奈何腰腹伤口严重,用力几下便在关羽的反对下放弃了。况且张飞也说,“军师跟鲁肃,鲁子敬去东吴去了。”

    这番又不免抱怨起诸葛亮,“咱这军师,他心里不惭愧吗?骑了你的马,多少有些原因吧,你还没醒人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翼德!”关羽呵斥一声。张飞这才反应过来失言,岂能这般挑拨将帅关系,连忙住嘴。打余光瞟赵云脸色,见对方面若沉思,忙挽救道,“俺说错了,军师留了句话给你。俺不能和你说,得等俺哥哥来。”

    自此,一晃就是半月,赵云伤口逐渐愈合,虽不至痊愈,也已经可以下床。稍稍舒展一下养酥了的筋骨,关节处都发出咯咯响声。

    推算下来,诸葛亮离开已有二十日左右,现在是毫无音讯传来,先不说联盟成功与否,连报平安的使役都不曾有过。这些时日里,刘备,关羽都来过,张飞更不必说,今日还抱着酒坛子来看望赵云。

    病人怎能饮酒,况且赵云酒量也就一杯。要不怎么说巧,张飞刚说动赵云来一口,刘备就推门进来,拦住了酒杯,还将张飞训斥一番。

    “子龙跟我来。”刘备前些日子已经来看望过,对张飞口中军师留言只字不提。赵云也不好细问,这般跟人出屋,对刘备欲说之事隐约有预感,只盯着刘备瞧。

    两人行出数米,赵云忽觉得熟悉,细想来原与刘备受军师之托请赵云教习马术那日相似。

    “主公不必再言。”

    刘备正纠结怎么开口,赵云先截住话头,他感念刘备景山摔子,其中真心无需再言。况且,他已有预感,今天所说必关军师,实在无心交汇君臣情谊,情急时连礼数都不得周全。说起来也是他性格温润,要是换了张飞性子,早几日就要勾着刘备胳膊,定要问出些东西。

    “子龙之恩,备当永记。”刘备对赵云一作揖,算是暂时止住了表述君臣情谊。再拉着赵云。又拉着赵云走了一段。赵云耐心等待着刘备开头。

    “子龙知道孔明去往柴桑?”

    “孔明……”赵云低声重复,发觉刘备望向自己才说,“略有耳闻。”

    “那日孙权使鲁肃吊丧,孔明主张联吴抗曹,与鲁肃同行柴桑去了。”刘备似要落泪,“孔明是吾之师,顷刻不可相离。如今去有廿日。孔明临行前曾经叮嘱,月余变回,千叮万嘱定要子龙去接。还请十日后去子龙去渡口行船,去约定处接应。”

    赵云有些惊讶,全然没想到诸葛亮所有是这般。来不及细想,先应下,又应付刘备关切,心思却不在了。回到屋里是张飞已醉,酒坛子翻倒,一滴酒都不剩。

    十日,只要十日。

    十日后赵云到渡口,翻身下马,人船皆已备好,时隆冬正午。今年冬季不见大雪,江风仍如刀割。赵云一路颠簸,轻裘下起了薄汗,侧颈新结好的疤微微作痒。此行需将玉狮子暂放渡口,他跨一步上船,看着船离岸,心里皆是期许。

    “将军也望着江夏。”船夫是刘备寻来的老人家,说是已经在这条路线上走了十几年,他也是船上唯一非官家人。

    按理说,这世道轻易不可与官家攀谈。老人家瞧着船头年轻将军面善,也可能是想起月前行船上之人,忍不住感叹。

    “也?”赵云敏锐的捕捉到船夫话外之意。

    “月前,我载人去柴桑。不说比今日天冷,也是入冬了,我请那人入仓,他说不必,直到江夏看不清了才进去。”老人说,“我瞧他不愿,便问他可否是避难去柴桑,在江夏仍有亲人?那人便说江夏有牵挂,不愿此时离去,然而如今世道,分离难免,只望早日返回。”

    船夫谈起世道,便停不下来,从早年亲属流散,讲到刘备仁政。赵云临行前,刘备便说寻来的船夫是同一人,此时难免思考船夫口中之人是否是诸葛亮。

    他尚还不可确定,又不想打断老人说话,只想等人聊累了再仔细询问。晚饭后,他得了机会询问细节。

    “我倒不知道那人名字。但是那人有天人之姿,只一看就叫人挪不开眼睛。谈吐间见识颇广,与同行人从南阳聊到建业,人文地理无所不知。夜里还与同行人观星,用木条纸张折了灯,竟能飞到头顶三尺之上,随风下一吹,便趁夜色走远,如同天上星。”船夫像是想起什么,“吾思乘风而去,同披夜幕便是同生同行。”

    赵云一时无言,心里有些酸痛,出仓吹风去,又觉得船行太慢。若是孔明灯能载人远航,此时便要到柴桑。

    船行了一日,次日夜晚到达相约地点,等了一个时辰,赵云才理解为何点名让他来。这般焦急,换了关羽张飞,要冲进东吴地界。

    深吸两口气,且等着。

    再过半个时辰,视线里才出现火把,追着小船。赵云指挥船靠近,一眼便见到船头之人。迫切的等着两船相近,赵云从未如此焦急。

    “孔明。”赵云一手便抓住了诸葛亮手腕,仔细着接应。

    “已叫赵云来接应,将军不必追赶了。”诸葛亮跨步上船,对身后追兵喊道,强忍着不让得意意味流露。

    赵云威名在外,且接了人便掉头离开,东吴船只追了片刻自觉欲无望便退了。

    进仓时诸葛亮换了轻裘,坐在炉火边扒个柑橘,眉眼低垂,看不出心情。

    一月不见,又逢伤重,赵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是先言锦囊已看,还是军师无须自责。横竖不对,赵云迟疑间,诸葛亮已叫他过去。

    “过来。”诸葛亮说。他在火炉旁让了地方给赵云,只等人一靠近,便将轻裘毛领拨开。这动作越矩又亲近,赵云一时不敢动,任诸葛亮反复查看。

    侧颈伤处长出了新rou,白嫩嫩的一条,足有中指长度,扎眼得很。诸葛亮忍不住伸手触摸,似乎在确认伤口长好了。

    太亲密了,拇指擦过新rou时酥酥痒痒的,激起赵云一身鸡皮疙瘩。

    “别担心。”赵云微微向后躲开。诸葛亮的手还停在半空,他伸手握住,将沾着他体温但并不足以温热的手塞进轻裘。

    “临行前,使君还说,他日必将虎威将军留予子龙。”诸葛亮说,“虎威将军一身是胆。这般威猛,他日有机会,骑照夜玉狮子独闯曹贼军营,取其项首,也是可能的。”

    他表情恳切,偏生这话听起来不似夸奖,赵云不敢再提长坂坡,摸了个果盘里的柑橘剥开,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挑他一眼,迟迟不接。等赵云心慌了,才肯拿过去。

    “军师不必自责。”赵云开口说。

    “为何自责?”诸葛亮诧异道,“江夏之行是将军所赠,命数使然。”

    “军师当真这般想?”

    “当然。”诸葛亮说,他低头分橘,还了一半给赵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感觉将军神勇。”他言辞恳切,语调轻松,一副全心全意夸人的样子。

    “况且将军也别无他法。使君将家眷托付将军,若是寻不到小主人怎对得起使君信任?”诸葛亮说,“若真有意在,也是天命如此。”

    此话一出赵云才放下心来,随即问起东吴之行。此行不易,赵云只听着都觉得惊心动魄。聊起来便过了午夜,回房时才意识到忘记询问锦囊之事。他与诸葛亮相处大多这般,话题由诸葛亮掌握,军事机密点到即止。

    不过,锦囊之事尚需考量。他最怕不过诸葛亮自责,这事出的巧合,说不出怪谁,况且他已痊愈,何必抓着不放。

    想开便好,赵云休息前把玩会锦囊,想着日后有机会定要说明心意。

    隔日船只抵岸,却不见接应,找了驻守的士兵询问才知刘备事务繁忙腾不开手,派了张飞来渡口接应,结果因为前有一段河道起了薄冰,晚了些时候,张飞带着车马人手去官路上酒馆喝酒去了。

    诸葛亮沉下脸色,左右不敢言语。

    “让人去叫吧。”只有赵云提议道。

    “这……将军,这路上大一点的酒馆有十多家……还不算小的,一一找过去怕是要等到天黑……”留守士兵唯唯诺诺道,“若是有人拦着,将军便要吊起来抽打,我等实在不敢拦……”

    诸葛亮蹙眉说,“我们先回去。”

    他这话说的在理,江边风大,轻裘也要被吹透,更别说身后士兵只穿着轻袄。

    “军师骑它吧。”赵云将玉狮子牵出来,招呼诸葛亮。

    诸葛亮看了两眼,没有出声,默默绕过玉狮子,随便挑了匹红棕马。一跃而上,拉了两下缰绳便走。

    他此举突然,左右不解,唯独赵云引马追赶,行出五六里,将人堵在一枯死的古树下。

    “孔明?”

    “张翼德果真好样。”诸葛亮说,“恣意徇私,罔顾法纪。肆意鞭笞士卒是何道理!”

    “月前失荆州,地利不便,今日军纪涣散,如何人和。谋事在人,这般轻视,如何谋事。”

    他显然是气急,马不得行,便跳下马步行,好在赵云拦着,最后只在树下来回踱步。

    “先回去,再商议!”赵云说。彼时起了北风,过脸如刀割,诸葛亮披风大敞开,寒风直往腰腹腿间灌,赵云想帮他拉上,又怕火上浇油,只得先拦住对方去路。

    “回去?”诸葛亮一停顿,一偏头望向北方,忽得xiele气一般,“你当知吾乡何处……”

    赵云点点头,趁这机会将他披风拉好。赵云将松开的绑带系好,说,“勿将自己拘束于一方天地,孔明。”

    诸葛亮微微歪头,明亮的眼眸望着他,冰晶不如他眼眸透亮,眸里还带着些许玩味,让人凭空生出想亲的念头。

    “子龙对世事参悟总是这般透彻。”

    “不算。”赵云回答道。诸葛亮暂时没有折返的意思,赵云便陪他在树下稍作停留,“还要请孔明指教。”

    “我不过一南阳农夫。”诸葛亮低笑出声,“谈何指教。”

    “孔明不必推辞。”赵云提醒道,“尚还欠着些债目。”

    “子龙看过锦囊了?”

    “看过。”

    “子龙是偿清了。”诸葛亮说,“我讨得太轻巧。子龙不过搬了几摞书,却讨要这么多。”

    “慢慢还,总能偿清。”赵云将踱步的红棕马牵过来,“先回江夏,再惩处张飞。”

    “我定要撤了他的职位!”诸葛亮笃定说,瞥了一眼和天地融为一体的玉狮子,“子龙总是贴心。”说罢伸出半截手臂拉扯赵云头顶的树枝,雾凇兜头落下,不少冰霜还顺着衣领溜进去。

    “孔明……”

    “先回江夏吧。”

    言罢便打马折返,两人两马穿林而去。

    end